从巴亚尔塔到瓦哈卡(第5/7页)

老实说,实际在拉戈布拉达山上(碰巧)观看的那场“死亡跳水”,其中几乎不含有比我从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电影中所理解、所了解的更多的东西。场面同电影中的毫无二致。我惟一的感想是:噢,和电影一样!总之,我是赶到墨西哥来,把差不多三十年前在神户一家电影院银幕上看到的东西通过现实重新感受了一遍。觉得好像顺序颠倒了,但实情就是如此。那里面没有激动,惊叹也谈不上多少。一没觉得“噢到底是真东西有冲击力”,二没心想“什么呀还是电影上的更有刺激嘛”,只是认为“到底和电影一个样”。如此一想,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置身此地(在晚风吹拂中喝着DOSE ESSENCE[7]观看“死亡跳水”)一事本身既是现实的又不是现实的。即使猫王突然在此现身唱起“波萨——诺——伐……”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我始终有这样的感觉。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应当受到细心爱抚的幻想。我并不是说那个架式不外乎是普通旅游景点的一种表演。其中当然有不可预料的危险,而且要求跳水选手具有超常的体力、足够的勇气和沉着冷静的计算。然而我还是这样想:不可能失败,电影中都是得手的!我猜想,聚集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恐怕也多多少少怀有同样的感觉。

只有一点和电影不同,或者说看电影是看不明白的。第一次表演,从悬崖上往下跳的选手不是一人而是三人,三名选手从不同的位置按着时间差依次跳入远在眼下的大海。想必是考虑到光一个人跳时间太短的缘故,毕竟跳水本身是转瞬即逝的。看好三人全部跳完,我们陆陆续续离开公园。这“陆陆续续”之感同看罢“有趣倒是有趣,但情节和结尾基本不出所料”那类电影(如《007》系列和《洛奇》等)离场时观众的表现极为相似。

我们离开公园时,先跳水的两名选手已从海里上来了,身上还滴着水,就在出口那里向大家致意,一起照纪念相。他们笑容可掬,十分讨人喜欢,富于献身精神。在眼皮底下细看时,我最吃惊或者说最意外的,是他们其实就是那一带随处可见的普通墨西哥小伙子。

在探照灯照射下只穿一条游泳裤向圣母马利亚祭坛祈祷,或者站在悬崖边身体笔直全神贯注凝望虚空——刚才,我从对面公园远远看着他们的这一形象。从远处看去,他们仿佛是完全不同于我们的那类存在,是严格训练造就的英雄,是和我们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全身流溢着某种虔诚和敬畏,使我想起即将作为活人供品奉献给古代阿兹台克神的勇敢的士兵形象。或许的确是给游客观看的一项表演,但这另当别论,他们站在悬崖边为准备起跳而集中精神、调整呼吸的身姿,在我眼里却带有一种难以否认的光环。那浅黑色的肌肤在探照灯下闪闪发光,肌肉如钢铁一般坚硬,身材高大挺拔。

可是,同游客照纪念相的他们已彻底失去了那样的光环。他们的实际个头同我们差不多,长相也和在旁边卖冰糕的父兄没有分别。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圆满完成了旅游业赋予自己的职责的普普通通的青年,不过是一天从悬崖往大海跳入三四次并因此领取相应酬金的旅游从业人员。

我并没有因为近看跳水选手的真实形象而感到失望,只是当时这么想:这个在电影里怕是表现不出来的。

电影的确表现不出来这个。这是因为,较之现实的连续性,电影所追求的更是幻想的连续性。但我又想,将来回想阿卡普尔科的跳水场面时,大概只会是现实中不起眼的跳水选手的相貌——那带着黯然失色而缺乏自信的笑容,赤裸着湿漉漉的身体,同游客们一起照纪念相的(因此得到一点小费)作为体力劳动者的“死亡跳水选手们”。

虽然有所预料,但在墨西哥还是几次吃出食物中毒。

我说要去墨西哥,大家都劝我当心饮水和食物中毒。

“水是万万喝不得的。”众人异口同声道,“刷牙时一定用矿泉水,洗牙刷也要用矿泉水!”起初我倒是一一忠实照做的,但做着做着就不耐烦了,刷牙开始用自来水。管他呢,坏肚子就让它坏好了!我一改原来的态度。所幸在我身上总算没发生什么。当然,饮用水一直坚持用矿泉水。

但食物中毒到底没躲过,哪怕吃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迟早也要吃坏肚子的。总的说来就像俄罗斯轮盘游戏[8],不是小心就能避免的。即使再小心,该中毒时也要中毒;而哪怕再随便吃东西,不中毒时仍不中毒。在海边“海之家”风味餐馆里吃烤虾后(倒是好吃得很)中毒一次,在破败不堪的宾馆餐厅吃晚饭后(这个不好吃)又中毒一次。事后想来,后一次问题好像出在通心粉色拉上,估计这类食物中毒的原因仅仅在于卫生管理。所以我想,如果住在旅游城市的一流宾馆,在一流餐馆里吃饭,应该不至于发生食物中毒问题,而只要离开旅游城市一步,往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旦食物中毒,呕吐和泻肚就接踵而至或同时赶来。问我呕吐和泻肚哪个痛苦我也答不上。哪个都够受的,一来二去二者的区别都分不清了。这东西大体持续六个小时。那时间里几乎起不来床。吃了抗生素类药物,但效果不大。只是吐,只是泻,只是躺着。到头来吐也罢泻也罢躺也罢,都让人烦得不行,甚至觉得没准就这么昏死过去了。罢了罢了,我可不愿意在这莫名其妙的墨西哥宾馆的莫名其妙的床上因为吃了什么通心粉色拉而一命呜呼。如此说来,莱蒙德·钱德拉的《漫长的分别》中,雷诺克斯就在莫名其妙的墨西哥城镇一家莫名其妙的宾馆房间里没命了——死了。好在他还有个朋友哀悼他的死,有个朋友为他喝吉姆莱特[9]。而我则不然。我死了,大家肯定在背后这样议论:“村上春树何苦去哪家子墨西哥呀,这不,墨西哥那地方就是不适合他的嘛!有什么特殊理由让他非去墨西哥不可呢?真是不好明白。就算去了,也不该吃通心粉色拉泻肚泻死嘛,死法实在太惨了。何况,听说不就是上吐下泻吗?人就那么死了真是不值得,死法这东西可马虎不得啊!”

但不管怎么折腾,到一定时间身体总是彻底恢复,恢复了就继续旅行,旅行当中又因吃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了食物中毒。或许如此旅行几个月后,身体也逐渐健壮起来,小打小闹不再导致食物中毒。但遗憾的是,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不到形成对付墨西哥的抗体就得返回国境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