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40页)

“她是孩子里比较奇怪的一个。”她又对科莱特大夫这么说。

“唉,孩子一多总会这样。”他说。

“别再写我的孩子了,伊索贝尔。”希尔维情绪激动,对伊兹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们是虚构的呀,希尔维。”

“虚构也不行。”她撩起桌布,观察脚下。“你的脚在干吗?”她生气地问对面的帕米拉。

“我在用脚踝画圈。”帕米拉答,毫不顾及希尔维的心情。最近帕米拉的胆子大起来,同时却又很有理,这让希尔维尤其不快。(“你简直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这天早上,她刚为一次小小的分歧这样说过帕米拉。“跟父亲一样不好吗?”帕米拉说。)帕米拉擦掉吉米粉红小脸上沾的马铃薯泥,说:“先顺时针转,再逆时针转。伊兹阿姨说,这样练就的脚踝形状姣好。”

“任何一个理智的正常人都不会去听伊兹的话。”(“什么?”伊兹说。)“另外,你现在还小,不必关心脚踝形状。”

“可是,”帕米拉说,“你跟我一样大时,都快嫁给爸爸了。”

“噢,太好了。”休看见格洛弗太太端着女皇米布丁46站在餐厅门口,准备隆重登场时,松了一口气,“您一定是得了艾斯克菲47亡灵附体,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后。

“噢,太好了。”伊兹说,“内阁布丁。辛普森之家做这种保育食品很有一套。以前我们有个保育室,你知道吗?占房子最高一层。”

“在汉普斯泰德?在奶奶家?”

“正是。当时我还很小,就像现在的吉米。”伊兹显出一丝忧伤,仿佛忆起了一段忘却已久的伤心事。她帽端的鸵鸟毛也仿佛感到了情绪变动而颤抖起来。直到侍者送来盛在船形沙司碟里的蛋黄酱,她才恢复情绪。“这么说,你不再有那种奇怪的即视感了?”

“我吗?”厄苏拉说,“没有了。也不是没有,有时有,但不经常。以前有,你知道。现在差不多没了。”真的没了吗?她不知道。她的记忆仿佛许多一小汪一小汪的回声,瀑布般倾泻下来。回声能够倾泻吗?也许不行。在科莱特大夫的帮助下,她曾努力学习用词精确(很大程度上没有成功)。她思念周四下午那惬意的一小时(他称为面对面48。又是更多的法语)。她喜欢从狐狸角解放出来的感觉,喜欢跟这个给予她全神关注,且只给予她一个人以关注的人在一起,自从十岁第一次上门问诊就一直如此。有人会送她去火车站,这个人有时是希尔维,更常是布丽奇特,伊兹在另一头的车站接她,虽然希尔维和休都怀疑把孩子托给伊兹并不可靠。(“便利,”伊兹说,“便利往往战胜原则。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有个十岁的孩子,是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门的。”“你是有个十岁的孩子。”休指出。也就是小弗里茨。“我们不能找找他吗?”希尔维说。“大海捞针。”休答,“而且德国佬加入了盟军。”)

“反正我挺想你,”伊兹说,“所以就想让你白天来一次。没想到希尔维竟同意了。我和你母亲之间,可以这么说,某种程度上存在冷淡的关系。她觉得我疯狂堕落,为安全起见不应该结交。不管怎么说,我都想把你从牧人手中解放出来。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厄苏拉心想不知这是好是坏。)“我们可以做一对忘年交,你说呢?帕米拉同你相比缺一点灵气。”49伊兹继续道,“打网球、骑自行车,难怪她脚踝这么健壮。虽然运动能力强,但是嘛……还学科学!科学简直没有意思。再说你们家的男孩……唉,男孩还有什么可说。但是你,你那些关于未来的知识,很有趣,厄苏拉。你似乎能未卜先知。我们应该给你配一辆吉卜赛大篷车,再给你一只水晶球,一副塔罗牌。你说些类似‘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50’之类的话。你能看见我所有的未来吗?”

“不能。”

“转世,”科莱特大夫问她,“这种说法你知道吗?”十岁的厄苏拉摇摇头。她所知道的事还没有多少。科莱特大夫在哈利路上有一套好房子。他领厄苏拉走进一间,四壁铺有暖色华美橡木墙裙,地上是红蓝几何图案厚地毯,堆满木炭的火炉里燃着饱满的炉火,壁炉两侧各有一把大皮扶手椅。科莱特大夫身穿哈利斯手工细条纹三件套礼服,挂大金表,身上有丁香和烟叶气味,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好像他马上就要去烤麦芬蛋糕,或给她念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不过他没做这两件事,而是面带笑容地对厄苏拉说:“那么,我听说你想杀了你家保姆?”(哦,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来这里的呀。厄苏拉心想。)

他从屋角的一只俄国茶炊里给她倒了一杯茶。“我不是俄国人,远远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但是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过。”他和伊兹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待儿童的方式:他对你就像对待大人一样,至少表面如此。茶浓得发苦,只能放许多白糖,就着摆在两人中间桌上的亨特利-帕尔莫牌马利饼,才喝得下去。

他是在维也纳学的医(“还能是别的地方?”),但据说他的路是自己走的,谁也没有收他做过门徒,虽然他“在许多老师门下学习过”。“一个人在前进时必须谨慎,”他说,“要在纷乱的思维里小心理出一条路来。完成分裂自我的统一。”厄苏拉一个字也没听懂。

“保姆对吗?是你推下楼的?”这个问题由一个提倡“谨慎”和“小心”的人提出来,显得粗暴而直接。

“是意外。”她不认为布丽奇特是“保姆”,布丽奇特就是布丽奇特。而且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你母亲很担忧。”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亲爱的。”希尔维在科莱特大夫处做了预约后这样解释。

“难道我不快乐?”厄苏拉很纳闷。

“你自己觉得呢?”

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就像是另一世?”科莱特大夫问。

“对。但同时也是此世。”

(“我知道她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有必要找精神医师吗?”休皱起了眉头,“她只是年纪还小。她没病。”

“当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点治疗。”)

“然后你就好了,像变魔术。多神奇。”伊兹说,“那个精神科医师,人挺古怪,不是吗?我们要不要再叫盘奶酪?这里的斯蒂尔顿奶酪气味浓郁。还是现在就走,去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