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1910年2月11日

一种温热、陌生的奶香惊动了昆妮。昆妮是只猫,严格来说属于格洛弗太太,虽然后者对此浑然不觉。这只大三花与格洛弗太太同时来到狐狸角,来时装在一个毯织包中,仿佛一个小号的格洛弗太太,它很快将灶台边格洛弗太太的专用温莎椅据为自己的地盘。虽然有了自己的椅子,三花并不停止在家中所有其他坐具上留下自己的毛发,这其中也包括床。休不大喜欢猫,时常因为那“脏兮兮的东西”不知为何总有办法把毛弄在他的礼服上而抱怨。

这只三花的心肠比其他猫都坏,谁离它太近它就打谁,像斗兔比赛中的兔子那么凶。同样不大喜欢猫的布丽奇特说,它肯定有恶魔附体。

这股陌生而又美妙的香味究竟从哪儿来呢?昆妮无声地踏上楼梯,来到二楼主卧。炭火温暖着房间。这是一个好房间,床上铺着松软的厚鸭绒被,熟睡的人类躯体发出有节奏的轻柔呼吸。一张与猫的尺寸完美契合的小床上摆着一块与猫的尺寸完美契合的有温度的小垫子。昆妮反复踩着这块肉乎乎的小垫子,突然被带回了自己的童年。它趴下来,将自己安顿得更为舒适,喉中发出了低沉而幸福的呼噜声。

尖针刺在她柔软的皮肤上,这种触感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是一种陌生的疼法,但她很不喜欢。突然她的嘴又被什么捂上了。某种东西闭塞了她的口鼻。她越是猛力吸气,就越是无法呼吸。她被压住了,没有了空气,没有人救援。坠落,坠落,像只被枪打中的小鸟。

昆妮很快乐,正在忘乎所以的当口,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感到自己被一把抓起,从房间这一头扔到了那一头。它一边愤怒地发着咝咝声,一边退出门外。它知道自己反抗的胜算很小。

毫无生命迹象。小小的胸腔松懈着,完全静止不动。希尔维自己的心脏像一只处于体内的拳头,在胸膛上砸着,仿佛要砸出个洞。竟然还有这种威胁!可怕的战栗潮水般涌过她的全身。

她本能地将嘴凑到婴儿脸上,罩住她小小的口鼻。她轻轻地往里吹气。吹呀。吹呀。

婴儿活了过来。几乎不费周折。(“肯定是凑巧。”费洛维大夫听说这一医学奇迹后表示,“您采取的办法听上去不太可能救活什么人。”)

布丽奇特送完牛肉清汤,下楼回到厨房,严肃地对格洛弗太太说:“托德太太让我告诉厨子——也就是您,格洛弗太太——猫不能再留着了。最好杀掉。”

“杀掉?”格洛弗太太感到无比愤怒。重新回到火炉边老位置的猫咪,此时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住布丽奇特。

“我只是传达她的意思。”

“让她先杀了我!”格洛弗太太说。

哈莫太太尽量做淑女状,小口啜饮热朗姆酒。这已经是第三杯,她已经面红耳赤。她本来要去一户人家接生,被风雪堵在半路,无奈进入查尔芬特-圣彼得外的蓝狮酒馆的雅座上休息。除非迫不得已,此类地方她平常不会来。不料酒馆内竟有一炉旺火,气氛和谐愉快,身边的人竟也都很友善。黄铜马饰、锡制酒壶交相映着炉火。从雅座可以看到吧台另一侧,觥筹交错的大酒池,酒精流量比这边雅座要频繁得多,粗放狂野,毫无秩序。大家正齐声高唱一首歌。哈莫太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也和着节奏在地板上踏起来。

“您该看看外头的雪,”酒馆老板凑过擦得锃亮的黄铜大吧台说,“说不定大伙儿都得在这儿困上好几天。”

“好几天?”

“您不妨再来一小杯朗姆酒。反正今晚您哪儿也去不了了。”

仿佛洞中之狐

1923年9月

“所以你再也不去看科莱特大夫了?”伊兹问,她打开珐琅烟盒,盒中整齐陈列着一排寿百年黑俄罗斯。“抽不抽?”伊兹把所有人都当作同龄人来相处。这出于她的懒惰,但也给她增添了一种迷人之处。

“我今年十三岁。”厄苏拉说,认为这句话应该可以同时回答对方的两个问题。

“这年头十三岁可以算大人。生命可以很短,你知道。”伊兹补充说,拿出一个乌木和象牙镶嵌而成的烟嘴。她四周扫了一眼,想找个能打火的招待。“我真想念你常去伦敦的日子。陪你去哈利路,然后请你到萨沃伊酒店喝茶。顺便也请我自己。”

“我已经一年多没看科莱特大夫了。”厄苏拉说,“他们说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我则相反,全家人41说我无药可救。你嘛,当然啦,是个有教养的小姐42,从来不懂什么是为别人的罪孽付出代价。”

“哦,这可说不好。我想我还是懂一些的。”

正是周六的午饭时间,两人在辛普森之家吃饭。“这就是女人闲暇时的消遣。”伊兹说。两人眼前摆着大块血淋淋的去骨牛排。梅丽的母亲肖克洛斯太太是个素食主义者。厄苏拉想象着她面对这样大块的腿肉时会多么惊惧。休说,肖克洛斯太太是个波希米亚浪漫主义者。格洛弗太太说,她是疯子。

伊兹凑近火速赶来给她点烟的男招待。“多谢,亲爱的。”她含糊地说,双眼定定盯着对方,看得对方的脸红成了盘中牛排的颜色。“烤牛肉。”伊兹对厄苏拉说,挥挥手赶走了招待。她说话总是夹着法语词(“我幼时在巴黎待过一段,当然,还有战争的缘故……”),“你会说法语吗?”43

“嗯,我们在学校说。”厄苏拉说,“但这不代表我会说。”

“你挺爱开玩笑,对吧?”伊兹深吸香烟,噘起她弓得很厉害的嘴唇,仿佛在呼出香烟以前她准备先吹一会儿小号。坐在近旁的几个男人纷纷转头,痴痴地看着。她对厄苏拉眨眨眼。“你学的第一个法语词肯定是即视感44。可怜的小东西。也许你小时候摔跤撞了头。我真希望自己也撞过。来,吃吧。我饿死了。你呢?其实我正在节食。不过说真的,生活中需要忍耐的事已经够多了。”伊兹说着,兴致勃勃地切起牛肉来。

这说明她的胃口已经恢复。她在玛丽勒本的火车站接厄苏拉时,脸色发绿,说自己因为在哲曼路酒吧里一场“有伤风化”的派对后吃喝了牡蛎和朗姆酒(“永远不要将它们搭配在一起”),所以“有些晕乎”。现在她显然已经完全忘了牡蛎的事,像闹饥荒一样吃着,虽然她照例声称自己正在“控制体重”。另外她还声称自己“穷得叮当响”,但花钱仍似行云流水。“没有乐趣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说。(“她的人生除了乐趣就没有别的。”休曾经这样气鼓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