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枯草——杂草亦良药(第4/5页)

无论卡尔佩珀的古怪理论是以何为基础,他的治疗手法在斯毕塔菲尔德及周边地区出了名。他因为便宜的收费和不拘礼节的风格而备受当地人欢迎。一个半世纪以后,1797年5月的《绅士杂志》上刊登了一小段他的速写,说他留着棕色长发,“体型瘦削”,并指出他是一个“出色的演说者,尽管演讲时十分自负,还爱讲俏皮话”,但这些都完全无损他的形象。

他也开始把影响力扩大到更大的范围。他为新成立的占星者协会做演说。他出版了一系列小册子和书籍,解释查理一世被斩首不久就发生日食的意义,介绍产科学,介绍兽医学。但作为一个彻底的圆颅党人[63],他也碰上了麻烦。1640年,他在刚结婚不久就进行了一场决斗。决斗的原因已不得而知,但结果是卡尔佩珀不得不支付对手的医疗费用,并去法国躲了三个月。1642年,在英国内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因使用巫术被判刑。一个叫作莎拉·林吉的女人在接受他的治疗后,很快就“日渐衰弱”。她指控他与魔鬼做交易,于是卡尔佩珀被捕并被判刑。他在1643年被监禁,监禁地点可能是纽盖特监狱。在国会军离开伦敦前去援救在格洛斯特被围的同志们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围困国会军的正是尼古拉斯的一位保王党远亲——约翰·卡尔佩珀爵士),刚刚获释不久的卡尔佩珀加入了国会军。去途中他们在纽伯里遭遇了埃塞克斯伯爵的军队,激战了三个小时,此战中尼古拉斯·卡尔佩珀被弹片击中胸口。

他再也没能从这次受伤中完全康复,并且将在受伤十年后死去,死时年仅37岁。但这个创伤却似乎对他产生了激励的作用,正如当年南部丘陵的横祸一样。在1648年前后,他接受了激进出版商彼得·科尔的委托,准备将最新版的《药典》翻译成英语。对于正统医学界而言,此举近乎背叛或亵渎正统医学。内科医学院苦苦保守的机密即将如杂草种子般传遍天下,每个人都将获得受治的权利。卡尔佩珀译自《药典》的《医师指南》在1649年8月出版了。卡尔佩珀并不只是对原文进行了简单的翻译,还加入了他自己编写的新内容,其中包括原版中并未包含的100种植物的用法,这一做法使得内科医学院原本高涨的怒火平息了下来。卡尔佩珀清楚地表示,他勇敢地——也可能只是有勇无谋地——翻译出来的是医药知识,更是政治宣言。书的第1页是他签名的“译者致读者信”,这封信铿锵激昂地将政体与人体联系到了一起:

我们现在努力争取,也是后人若干年后将继续争取的,是国民的权利……但迄今为止在我的视神经(不管这是入侵我们身体的物种,还是一个信号收发装置,都无所谓)的帮助下,我看到我们的共同财富(不知道这么写是否有语法错误)的权利却被三种人侵害得最为严重,他们是牧师、医生、律师……第一种人骗取人们的灵魂,第二种人骗取人们的身体,第三种人骗取人们的家产。

这本书迅速热卖,并且几个星期之内便出现了盗版。卡尔佩珀信心大增,决定抓住机会,在1651年版《医师指南》中为他即将出版的通俗版指南做广告,称“这本涵盖草药知识的书会在半年内出版”。他的草药书果然于当年秋天如期发行,书名为《英国医生》,副标题写道:“一本完全医疗手册,凭借此书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保健,仅售3便士,药材全部是英国本土植物。”

以前出版的草药书基本都是为知识分子量身打造的奢侈品。即便是看起来亲切易读的杰勒德的著作,实际上也是以热衷园艺的中产阶级为目标人群的昂贵书籍,与被伤寒折磨的穷人们无关。卡尔佩珀的全新作品却打破了这个常规。正如广告中所承诺的,这本书仅售3便士。植物的排序也不是根据某种艰深难懂的分类学,而只是粗略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从瓶尔小草(adder's-tongue)写到蓍草(yarrow)。书中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英国本土物种,非本土物种只有几个,如菜蓟和核桃,但即便是这些植物也都是花园里十分常见的。(这种做法是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保证所有草药都能方便便宜地入手,而非后来草药师们宣称的英国植物长在英国土壤中因此更适合治疗英国人的神秘主义论调。)卡尔佩珀对每一种植物都进行了描述,比如生长地、开花时间和药性用法。每种植物还都被赋予了一个“主宰”星:金钱薄荷的是金星,繁缕的是月亮,荨麻则归于火星。作者并没有解释主宰星的分配原则,但书中偶尔还是有迹可循。比如“水蓼”这个条目下,作者精辟地写道:“热而辛辣之物,受火星主宰,但土星亦对其有影响,这点可从其叶片上的铅灰色圆点看出。”

不过尽管他如此不遗余力地宣扬占星学的重要性,这些理论并未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影响。我猜卡尔佩珀是希望这些主宰星能发挥某种神奇成分的作用,就好比今天广告里常说的某某产品中含有“X成分”,是一种用来唬人的时髦用语。大部分条目“药性和用途”下的内容,都是药效形象说、宗教经典著作中的药方和大量古老民间常识的混合体。

关于蒲公英的描述十分优美,说它的小花中央“深深嵌入了黄色的点点花蕊”,还说它“受木星主宰”。但说到它疏通“老人和年轻人的尿道”的药效和它的乡间俗名“尿床花”时,又与占星学毫不沾边。另一个与占星学也没什么关系的例子是榕叶毛茛,他用街头小贩般的调笑语气推荐它为痔疮良药,这种植物多节的根与膨大的血管十分相似,因此被药效形象论者认定为万灵丹,书中写道:“父老乡亲们,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个秘密……痔疮草做成油膏或膏药,不但治痔疮妥妥的,连淋巴结核(英文为king's evil,直译为‘国王的灾祸’)都能治好,但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用‘国王的灾祸’称呼这种病,咱们不是没有国王了嘛……”书里称赞酸模不仅是种好食材,还是种好药材:“像花园里的其他植物一样是种健康的食材,但这种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美味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女人只因为它会把汤染黑就不肯把它放进锅里:傲慢和无知(一对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恶魔)让人把美观看得比健康重要。”

按卡尔佩珀自己所强调的,理解这本书的关键是一种叫作苦艾的植物,这种有刺激性的、长着银色叶子的多年生杂草,后来因为成了苦艾酒的原料而出了名。但这本书里的苦艾词条却与其他任何词条都不同,读来仿佛一个人喝醉后信手写下的杂乱文字,一段发生在火星、金星和作者自己之间的难以理解的对话,一个关于苦艾驱赶蛾子,只因它们两者都受火星主宰的故事。可能这段文字是卡尔佩珀吃下苦艾后所写,不过让他神智错乱的不是火星,而是苦艾中会引起幻觉的成分,亦即苦艾酒酒力的来源。“忧郁的人,”他吃下苦艾后立即写道,“无法忍受声誉被误解的痛苦。”也许正如本杰明·伍利[64]在卡尔佩珀的传记中所说,用意识流的手法为一种最苦涩的植物写作条目,是对苦涩本身的寓言,是一个一生都与权威作战、只因表达异见就差点送命的男人的内心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