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2/3页)

而作为Oracle Bones这种类似深度报道的新闻纪实作品,我认为翻译过程是处于天平的中间,至于更偏向哪一端,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时时要拿捏分寸、不断揣摩的。现在回头来看整部书的翻译,以满分为标准,我大概会给自己打70分。在“忠于原文”这个标准上,我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做到内容的严谨,且对于不熟悉的人名、地名、俚语等等都在小心查证后才进行翻译。当然还是难免出现差错,且严格说来对译文的准确度要求还不够高,例如关于甲骨文的系列,应该找出原文所引商朝文字的原始资料,这些专业性较高的章节业应该多阅读资料了解相关知识,并多和作者本人沟通,以确定内容的准确性。

以“译文地道”这个标准来看,最地道的中文译文,该是让读者读起来觉得文章本来就是中文写的,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它是一篇翻译的文章。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我最满意的是打工者的报道(以作者的学生威利、艾米莉为主角的系列故事)。不过从全书来看,我认为语言还是不够地道,有些地方太拘泥于英语原文,这大概也是新手译者的局限了。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一位叫dawei的网友,他曾多次在文后留言或给我发信,仔细探讨译文内的用词问题,无形之中督促我在下一章节的翻译中,对译文的要求更高。译完一个章节通篇校对的时候,总在某些拿捏不定的词句处停住,不由得会想“dawei对此处也许有异议?还有没有改进空间?”还有所有曾经给我译文提出种种修改意见的读者,借用一句土土的话说吧——“你们的批评促使了我的进步。”

关于翻译的理想

承蒙译言厚爱,有一段时间曾被编辑推举上“名人堂”,于是收到不少读者来信,碰到种种千奇百怪的问题,我逢有来信也必定回复。很多新手都问我发文和流量的问题,还有YP和RP的计算。这样积极的上进心是一件好事,但我仍有些忧虑,怕译者本末倒置,求新求快求吸引眼球,翻译的质量倒降到其次。

确实,在这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凡事求新求快,译文所传达的资讯稍晚便要淡出人们的视野,若是商业行为更是要痛失商机。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天平”似的问题,一端是翻译质量,一端是翻译速度,就看译者如何去把握分寸。新而快的资讯固然重要,但时间性不那么强的、深度和广度兼备的译作也很重要。毕竟真正能让人们思想受到影响、感情有所触动的文章,往往都不是那些大量的碎片式的资讯。

对于翻译,我接触的时间也只不到三年;在这里说翻译理想,恐怕是痴人说梦而已。每当拿起译笔,总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只时时提醒自己香港中文大学几位恩师的言传身教。记得荣休教授金圣华老师的第一堂课,在黑板上写“moon”,叫我们十几个同学轮流说这个词中文可以怎么译。从争先恐后到寂寂无言,从现代文到古文,我们用了20分钟凑出50多个月亮的说法,总归是江郎才尽无人发音了;金老师便拿出两张纸,手写的,淡淡地说:“远不止。”然后开始给我们一一列举(顺便指出哪种文本、哪种情境可以用到哪类词),我们央求老师讲慢一些好做笔记,老师不理,只淡淡地说:“关键不是笔记,而是你们平时在翻译中要注重收集和积累。否则我今天叫你们译月亮,明天叫你们译《红楼梦》里那100多个不同的‘笑’,你要怎么译?”

翻译《神曲》的黄国彬教授,满头鹤发,却有童真的赤子之心,一日晴天,走入位于半山的教室便指向窗外:“今天天这么蓝,海这么蓝,真是太美太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遂拿出一首写晴天的意大利诗,让我们跟着他用意大利语念;我们都不懂意大利语,却在他极富感染力的朗诵之下,也跟着念——这是我头一回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诗的音韵之美。如此再念诗歌的英文和中文译本,因为欢喜,就冲淡了平日学诗的艰涩之感。说起诗歌,不得不提当时在中文系的北岛,他开设的是“诗歌创作课”,顺带也讲翻译,教材用的是他自己写的《时间的玫瑰》,里面讲述了12位国际诗人的故事,穿插诗歌的译文(其中篇幅最长的一节介绍的就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Tomas Transtromer)。北岛是沉静到几乎木讷的人,难怪芒克给他起名“北岛”(意为北方一座沉默的孤岛)。但许多次在课堂上,听他用低沉的声音缓缓朗读那些旷世的诗歌,那些用很短的文字打磨而成的苦难和漂泊,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还有高行健的英译者方梓勳教授,总是把艰深的文学翻译理论说得通俗易懂,说起译事时爽朗一笑:“我最大的幸运,是我所翻译的作品作者仍在生,我可以时时打电话去问高行健,这里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原来在哈佛大学教古文的童元方教授,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讲评我们每个人的英译中习作,不用看译稿便能娓娓道来。但在我们译作上的改动和点评,却从不用红笔,只是用铅笔在空白处留下娟秀字迹,她说她给出的只是一种非绝对的建议,每个译者都该有自己的想法,以后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

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的日子,我获得了36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组的亚军及37届小说组的优异奖(也参加了翻译组,然而两届都名落孙山,可见我在翻译世界里仍是门外汉的级别)。评委们给我作品的点评意见,优点都提到了文字之美,其实这完全得归功于翻译系的文字训练。上文所提到的老师,虽已在翻译界有一定名声,但自己下笔做翻译的时候,仍是十二分的严谨细心,为一个词日夜琢磨、推敲几天是常有的事。而若说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皮毛,那就是一种对文字的爱,以及由爱而生的一种面对文字的谦卑之心。

最后贴一段胡国贤先生译的Tomas Transtromer(今年诺奖获得者)的诗歌《轨道》的结尾:

英译本原文:

The train is entirely motionless.

2 o'clock, strong moonlight, few stars.

胡的中文译本:

火车全然不动。

二时:月极明,星稀。

我终其一生将要追求的,便是这样的文字了。与各位译者共勉。

P.S.题外:关于社会与政治

关于此题外一节,我一直犹豫不定。我希望把焦点集中在翻译和文学上,但从读者来信及文后留言看,政治似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斟酌再三,还是在这里一并说出我的想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