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茶

2002年6月

老人的朋友给身在北京的我送来了一包裹的茶。里面有两袋干的茶叶,是在安徽省的黄山摘下来的。春末是最好的采茶季节,那一趟飞越太平洋的旅程,我的行李里面满是新香清冽的味道。

去华盛顿特区看波拉特的时候,我顺便去了一趟弗吉尼亚州的赖斯顿,到了当地的老人院。蓝色的地毯,白色的墙,轮椅专用的轨道……这个地方让人感觉千篇一律而单调,隔着一段距离来观照晚年,通常都有这种感觉。我沿着静悄悄的走廊一直走到823房间。房门上贴了张贴纸,上面画着一面美国国旗,还有一行字:“2001年9月11日”。

我敲了敲门,巫宁坤应声而来,当我把那两袋茶叶递给他时,他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是以前宫廷所用的茶。”他说:“看看这种绿色——不是很美么?迟一些它会变成红色,但现在还新鲜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他说茶是他想念中国的一个地方。除此之外,他对新的美国生活并没有什么抱怨。我坐了下来,他倒了两杯万事好法国白兰地(Raynal French Brandy)。

巫宁坤喜欢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发战争财的人”。1937年,日本入侵了他的家乡江苏省,在江苏省的省会城市,日本人犯下了“南京大屠杀”的罪行。巫宁坤当年17岁,他向中国西部逃亡。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妈妈在他7岁的时候自杀了,而逃亡的生活让这个年轻人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在四川省念完高中以后,他在昆明上了大学,学习英语。他给美国“飞虎队”的志愿飞行员做翻译,这些飞行员在四川的基地与日本人开战。中日战争以后,巫宁昆获得了曼彻斯特学院的奖学金,这个学院位于美国的印第安那州,巫宁昆成了学校里唯一一名外国学生。1948年,他开始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的博士学位。这些就是巫宁昆的“战争财”了——全是学术上的。

1949年后,如同很多身在美国的中国年轻人一样,巫宁昆面对着一个困难的抉择。好些芝加哥大学的毕业生回到了新中国,包括赵露西(赵萝蕤)。身在北京的她敦促巫宁昆回国从教,最后巫宁坤同意了。他的博士论文“T.S.艾略特的重要传统”还未完成。他研究生院的其中一个朋友,一个叫李政道的物理学者来到了三藩市,送他离开。巫宁昆问他的朋友为什么决定留在美国。李政道说:“我不愿意被人洗脑。”

故事就这样继续。1955年,巫宁坤被称为“反革命”;1957年,他成了“右派分子”;1958年,他被送到劳改营里。随后的20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监狱,或是下放在农村。他有好多回都几乎饿死了。然而他活了下来,他的妻子李怡恺也活了下来。李怡恺在无数的运动和惩罚当中,都没有改变她的天主教信仰。

1990年,曼彻斯特学院给予巫宁坤人文文学荣誉博士。巫宁坤获邀留在学校,用英文写了一部回忆录。回忆录的名字叫《一滴泪》,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这部书出版以后,巫宁坤在北京的工作单位撤销了他的养老金和住房。他和妻子决定留在美国,那时候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已经在国外读完书,并在美国安顿了下来。1996年,巫宁坤和李怡恺入籍,成了美国公民。

时不时地,巫宁坤会为“美国之音”写一些报道(“他们付我的酒钱”)。在一篇广播稿里,他评论了我写的第一本书,随后他给我寄了一份打印的评论稿复印件。那次偶然的接触带我走向了过去:巫宁坤告诉我,他在研究生院和赵露西及陈梦家是朋友,随后我逐渐下了决心,要去追寻甲骨文学者陈梦家的故事。

巫宁坤今年82岁,一头浓密的白发,当他说起过去的时候,常常会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年来经受的残酷迫害,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阴影。他喜欢说另一个关于李政道的故事,那个年轻的物理学者由于不想被洗脑,所以决定留在美国。1957年,巫宁坤被打为“右派分子”的时候,李政道成了诺贝尔奖历史上第二年轻的获得者。

“让我们为陈梦家干杯,为我的大姐——赵露西干杯。”巫宁坤说。大姐是一个常用的中文词汇,用于形容一个感情亲密的女性朋友。我们举杯,然后巫宁坤站了起来,走到他的书桌旁边。他递给我两封信。“这些信是很私人的。”他说。

两封信都是露西在1990年代早期手写的。有一封信提到了巫宁坤的书,还提到了那个古老的四合院——我是看着它被拆毁的。她在信里写道:

你的书出版了,我现在仍然很兴奋……你和怡恺来北京的话,可以住在我这儿。现在我在四合院的西翼有了一间客人房,里面家具都齐全了。你们可以在我这儿吃饭。

“我总是很同情她。”巫宁坤说。“我觉得赵老先生对她不是很好。据露西说,她爸爸本来想把他们家的房子留给她,但那时候她和陈梦家在一起,于是她就把房子给了她的弟弟。后来陈梦家自杀了,她的家没有了,于是她只好搬回去和她弟弟及弟媳一起住。她弟弟和弟媳占了四合院里最好的房间,只给她一小块地方。他们对她不是很好,三个人甚至都不同桌吃饭的。一个刚刚经历了文革、又失去了丈夫的姐姐——他们应该多关心她的!她只有两个小小的房间而已。”

他继续说道:“露西和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赵老先生和他妻子喜欢打麻将。他还喜欢和万里及其他大人物打网球。他并不特别在乎教英语的事。他们忙着打麻将的时候,露西正在翻译惠特曼的作品!”

我们又喝了一口白兰地。他小小的房间里摆满了两种文明的装饰品,书架上的书在两种语言之间变换:Joseph Brodsky(约瑟夫﹒布罗茨基),张紫葛,Vladimir Nabokov(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徐志摩,John Keats(约翰﹒济慈)。一面墙上挂着李怡恺和天主教教皇的照片,旁边是一幅合照,里面有这对夫妇和三个子女、以及子女各自的家庭。巫宁坤和李怡恺的其中两个孩子和美国人结的婚。(“他们是混血儿。”巫宁坤指着孙子孙女的照片说。)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诗人王曾祺写的毛笔字:

往事回思如细雨

旧书重读似春潮

我问巫宁坤,他什么时候听到陈梦家去世的消息的。

“在文革结束之前。”他说。“我在安徽的时候从小道消息里听说的。自杀的不只他一个。我不会这么做。他们要杀我很容易,共产党人手里掌握了所有的生杀大权。他们想什么时候杀我就什么时候杀,但我自己是不会自杀的。我妈妈是自杀死的,我不会再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