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K 遗失的字母表(第2/6页)

但中国文字有其他的优点。它为帝国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工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也是各个少数民族和各种语言的大混合。文字创造了一种非凡的历史延续感:从无终止的叙述掩盖了过去的混乱。而且中国的文字很美。书法成了一种非常重要的中国艺术,它在中国的重要性比在西方大得多。文字出现在每个地方:在花瓶上,在画作里,或者就贴在门口。每个来访中国的外国人常常都会留意到,文字装饰着像筷子和碗这样的日常用品。在中国的寺庙里,祈祷者传统的做法是写下文字而非说话;算命的人常常靠数名字的笔画来作出预测。19世纪,好些社会组织开始收集写过字的纸片,人们无法忍受把它们当做垃圾随意扔掉。好些地方建起了特别的熔炉,让这些文字能体面地焚化。

当然,书写是很困难的事。中国学生要认字,就要记住几千个字体。由于没有字母顺序,分类变得很困难。(甚至时至今日,到中文文件柜找文件仍然如同一场探险,而且很少中文书会有索引。)第一部中文字典按字形安排文字。渐渐的,很多文字有了第二元素——现在我们叫做“部首”;部首能帮助区别和分类不同的字。但部首本身也是复杂的:第一部中文字典识别了540个部首,还有9千多个汉字。

但在这样一种对文字有强烈认同感的文化中,人们识字的欲望很高。17世纪时,中国已经有了建立完善的商务印书馆,识字的人遍及多个社会阶层,比欧洲的大部分地区范围要广。

来访的外国人记录到,甚至在中国的乡村也能找到书,这是很平常的事;那些书通常是指导手册,教农民如何写简单的合同。依夫林·罗斯基是匹兹堡大学的历史学家,据他估计,18到19世纪,中国男性中识字的比例基本在30%至45%之间,情况和工业化革命之前的日本、英国差不多。罗斯基的结论是,尽管中国未能像这些国家一样快速地工业化,但其差距不能归咎于识字程度。

对于外人来说,中国的文字体系则非常需要进行改革。一个16世纪的耶稣会传教士形容,学习中文就相同于“半殉难”的行动;耶稣会最早为中文制定了使用拉丁字母的系统,这不足为奇了。数百年来,随着更多的外国人来到中国,他们常常会认为把中文字母化会让人们受益。19世纪,鸦片战争后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允许外国人在中国劝说人们入教,基督徒就用当地方言出版了圣经。字母化成了传教工作中关键的一步,到19世纪末的时候,外国人和中国的信徒一起,为中国所有主要的方言建立了它们的字母体系。

同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正经历着文化信念上的危机。中国多次在外国人手里吃了败仗,知识分子们开始质疑传统的一切,包括其珍贵的文字体系。在学者们重新发现甲骨的同时,很多中国人开始考虑要完全地废除汉字。1910年代,著名的语言学者钱玄同建议,中文的口语和书面语都应转换为世界语。

其他大部分的建议方案都没有这么极端。有些知识分子主张沿用原来的文字,但要从文言转为白话。1910年代末期,这种建议得到了人们的支持,最后成了1919年“五四”运动的其中一个部分。“五四”运动呼唤中国的政治和教育进行大规模的改革和现代化。

最后,改革者们成功地废除了传统的文言文。学校、政府机关、书本和报纸开始使用一套遵循普通话的文字体系,普通话是北京地区的方言。这和欧洲的情况很不一样,在欧洲,拉丁文是被多种方言所取代,有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多种语言。在中国,大半由于没有字母体系的缘故,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并不需要以牺牲文字的统一为代价。所有受教育的中国人仍然学习着同一种书写方式。

改革者认为,文字改革还需要再前进一步。他们指出,中国大部分的南方人基本是用第二语言来进行书写的。例如,一个温州本地人要学会识字的话,他就必须先学习普通话。这相当于一个说英语的人被迫用荷兰语阅读和书写。这种情况在中国南方有一个例外:香港人发明了一套体系,可以用中文来书写他们本地的语言——广东话。即便如此,传统的汉字很多都不适合广东话的发音,香港的文字体系必须要增加1000多个文字符号,其中大部分符号都是特别为广东话所设计的。其他的中国方言并没有发展出这种体系,仍然无法书写;假如要为每种方言建立文字体系,这将是个非常浩大的工程。

而如果是字母体系,一切就好办多了——外国传教士已经用他们的“方言圣经”证实了这一点。整个中国,很多知识分子都在呼吁文字的字母化,认为汉字本身阻碍了文化教育和民主的发展。生活在1881年至1936年的鲁迅,大概是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他就主张改用拉丁字母体系。他写道(用汉字写的,他生平一直都用汉字写作):“如果我们能够继续活下去,那么中国文字就不行……汉字时我们祖先传给后世的宝贵遗产,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我们要不就牺牲这种遗产,要不就牺牲我们自己:那要牺牲哪一个呢?”

1930年,在苏联的中国共产党人为中文制定了一套使用拉丁字母的体系。文字改革变成了共产党的一个重要计划;1936年,当这些革命者势力不断扩大时,毛泽东告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字母化改革是不可避免的。“迟早的事。”毛泽东说:“我们相信,如果要创造一个完全属于大众的新社会文化,我们就必须废除汉字。”共产党人形容,汉字是“横亘在大众和新文化之间”的“长城”。他们甚至把鸦片战争后中国的衰落归罪于汉字,宣称其“帮助了帝国主义入侵中国。”

1941年,在共产党控制的北方地区,新的字母体系获得了法律地位。各种合同和政府文件既可以用拉丁字母书写,也可以用汉字书写。到共产党掌控了整个国家的时候,文字改革似乎是势在必行的了。1950年代,一个叫约翰.德汉克的美国语言学家出版了一本书,它在树立预言到,中国文字的历史快到尽头了。

约翰.德汉克如今仍然为这个预言痛苦难堪。我在这位学者家里采访了他,我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看起来总是非常激动。他当年的预测错了;但却也没错——他从心底里认为,中国人应该废除汉字,共产党人掌权以后应该立即这么做。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让人沮丧,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有时回忆起这种事情,都不免让他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