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K 遗失的字母表

在很多人的回忆中反复出现了同一个细节。对陈梦家的自杀,每位老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通常会强调一些别人忽略的事情,例如传说中的暧昧事件、对陈展开的批评攻击、陈在美国的日子等等。但他们中有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陈梦家卷入到文字改革的事。让我们跟随这条线索,回溯越来越久远的过去:返身经过眼前的老人、经过那位诗人式的学者、经过安阳的考古挖掘、经过一个又一个朝代,甚至经过了甲骨。这就到了那条线索的终点:一个全然的开始。

起初人们画图。古代,人们把图形简化,并设定大致统一的标准;一幅幅草图变成了一个个象形文字。这办法行得通,直到他们遇到了无法画出来的抽象概念,这时他们开始在声音上动脑筋了。

想象一下,一下这三幅简单的图画代表了三个英文单词:“叶子”(leaf)、“蜜蜂”(bee)、“眼睛”(eye):

现在,重新组合一下这三个象形文字:

快速说出这三个词:“Eye-Bee-leaf;I believe.”(注:这三个英文词汇按照象形文字的声音组合,形成了新的意义“我相信”。作者用这个方法向西方读者介绍象形文字的构字法则。)这个句子里处理了两个抽象的含义:第一人称I(“我”),以及动词believe(“相信”)。

你还可以加上一些简单的记号,让读者能够把eye和I、believe和bee-leaf区分开来:

在这样一个文字体系中,书写者聆听着词与词之间的联系——同音词、发音相近的词、押韵词;然后在最初的象形文字基础上,不断增添新的词汇。其中关键的要素就是声音:一个符号代表的是一种口语里的声音,而非一幅图画。这就是你可以严格定义文字的时候:文字即言语的图解式描绘。

没有人能找到直接的证据,以证明这种文字形成的早期阶段,而形成过程也不会有记录在案;但专家们相信,早期的文字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东亚已知的最早文字记录出现在甲骨上,而甲骨文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文字体系了。商朝的文字并不是象形文字,虽然很多字体和早期阶段的象形文字有关联。商朝的“目”字是这么写的:

这种文字体系叫做语标。每个字表示一种音节,而声音相同、意义却不同的音节——也就是同音异义字,就由不同的文字符号来表示。例如,现代汉语里的“伟”字写法和“萎”、“伪”都不一样,虽然这三个字发音是一模一样的。其他已知的古代文字体系,像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首次出现的考古记录也是在语标的阶段。(苏美尔文字是已知的最早的文字体系,在甲骨文出现约1700年前就有了。)大部分学者认为中文是独立发展而形成的,不过维托·H·麦尔和其他的一些学者则提出了假设,认为商朝文字和近东文字有关联。

这些早期的文字体系都不简单。在语标体系中,读者必须记住几千个符号,而且不查字典的话,就经常会读不出一个不太熟悉的字。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时候,近东的闪族部落把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转换成世界首个字母体系。字母体系允许一个音节再细分成更小的部分,和语标体系相比,大大增加了灵活性。在字母体系中,可以通过微妙的差别区分出同音异议字(例如“see”和“sea”),而不需要写出完全不同的两个文字。人们能读出不熟悉的词语,而且字母体系在不同的语言、甚至是不同的方言之中的转换更加容易。举个例子,你听见美国南部的人说“I believe”,你可以用拉丁字母写出他说的每个音节的发音:“Ah bleeve”。

语标体系则无法体现如此细微的差别。此外,字母体系只需要记住20到30个符号,而非几千个文字。这就是为什么近东和地中海地区原来的文字系统都没有流传下来。苏美尔文字并没有直接传承的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只起到了启发首个字母体系的作用,以间接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然而中国人仍然书写着汉字。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中文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个语标体系,其基本原理在长达3000多年之间都没有发生改变。甚至文字本身都令人惊讶地没有看到时间留下的痕迹。今天,中国人写下“目”、“雨”和“牛”的时候,把这些现代文字和同样的商朝文字放在一起,看起来如同近亲:

没人知道这个文字体系为何能一直保持稳定。古代中国的口语主要是单音节的(大部分的词都只有一个音节),而且词尾也没有变化(词语的复数、动词时态词尾都不会改变)。有一些语言学家注意到,这些特点让中文天生适用于语标体系。而日语的口语词尾变化就很多,其文字最初只使用中文,但随后就把中文转换成了日语假名表,这个文字体系更为简单,处理词尾变化更加容易。

这个文字体系能保持稳定,有其他学者指向了文化上的因素。中国古代的思想非常保守:祖先崇拜、天生的规律性、抗拒改变、儒家思想理想化过去的方式;这些价值观自然让人们不太可能改变其文字体系。然而这是一个“鸡和鸡蛋”式的理论,且根本问题并不在于文字系统为何可以保持稳定。关键是这种文字的稳定如何塑造了中国人的世界。

中国历史的大部分时期,正式的书写都是用文言。两千多年以前,也就是汉朝的时候,这种语言就标准化了,它只存在于书面语之中。人们用文言写作,但平日说的话却完全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口语渐渐演变;且整个帝国不断扩张,加入了新的地区和新的方言;但文言却保持不变。明朝的人和汉朝的人说话不一样——他们之间相隔了有十个世纪,但他们都用文言写作。福建人和北京人说的本地话不一样,但如果他们都识字,就能看懂彼此写的东西。文言连接了身处不同时空的人。

如果是字母体系,要维持这种书写的稳定将更为困难。在欧洲,好几个世纪以来,拉丁文都是受教育人士所使用的书面语,然而人们总是有方法把这种书面语转换为本地的文字:字母体系让这种转换对语言本身变得简单。(当然,文化和社会的因素则拖延了转换的过程。)中国也有些白话文,但它很受限制。在语标体系中,白话文较不容易得到发展,不像字母体系,它可以在不同语言和方言中自如地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