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选举(第4/5页)

参加完新竹市的集会以后,我和副市长林正介见了面。他让我叫他的英文名字Jacky Lin。和我在台湾见到的所有政治人物一样,他马上同意接受采访,说话也很坦率。台湾人很快就适应了新闻自由,大陆人那种对外国记者的本能恐惧,也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

林正介的父亲曾经是国民党的特务。1956年,台湾政府命令他从香港边界潜入大陆,在江西省建立一个秘密电台。这个任务危险而艰巨,不到一周,他就被抓住了。有一段时间,共产党人把他关在南方的一个监狱里,随后又把他送到了遥远的青海省,让他呆在那儿的劳改营里。而在台湾,一点儿也没有他的消息,国民党告诉他的家人,他已经被杀害了。但他的妻子拒绝再嫁,还总是告诉林正介和另外三个子女,说他们的父亲有一天会回来的。当父亲在大陆失踪时,林正介才四岁。

收到父亲的第一封信时,林政介已经27岁了。他的父亲仍然活着,已经出了监狱,但他却困在了福建的乡村里,正想法子说服共产党人让他回家。1980年代初,共产党人同意让他回家,然而现在轮到国民党不同意了,怕他成了双重间谍。1983年,两个政府终于达成了协议,林正介的父亲回到了台湾。

他回家之日,恰恰是他的儿子陷入政治麻烦之时。林正介成了民进党早期的领导人之一,他以擅长组织街头抗议而出名。他在监狱度过了一些日子;虽然他的父亲是坚定的国民党支持者,但也对他持同情的态度(林正介说:“父亲告诉我,按照自己的信仰去做吧。”)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想着父亲过去的状况比这要糟得多,这年轻人就朝积极一面的看。(“不是很糟。我可以读书,而且我不用接电话。”)

尽管林正介早期信奉民进党,但1991年时他却宣布放弃了他的党籍。他不喜欢台湾政坛的明争暗斗:像许多刚刚踏入民主的地方一样,这座岛屿经历了政治的分裂,如今它一共有5个主要的政党,还有各种小的团体。人们常常会按照他们祖先到达台湾的时间进行投票;民进党受到台湾本土人的欢迎;而那些1948至1949年从大陆逃亡来的家庭后代,就倾向于选择国民党。

林正介也不同意民进党推行台独的策略。他和昔日的政党伙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他没有再加入任何一个政党。他现在是一个二线城市的官员;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留着胡须,腆着肚子。他的父亲一年前已经去世了。

“如果我的家庭已经在台湾繁衍到了第八代人,我就会更倾向于支持台湾独立。”林正介告诉我。“你在预测人们的反应之前,必须先看看他们的经历。中国人来到台湾是因为一个历史事件。因此,我们有机会建设民主制度,并逐渐成为一个有效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可以说,对于中国的其它部分来说,这是一个目标。看看那些伟大的中国领导人——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们都想让中国走向现代化,然而这些领导人最终全部都失败了。邓小平取得了部分成功,但他的事业还未完成。所以这是我们的任务。台湾是一个试验区——是大陆的试验区。因此,虽然我们只是一个小岛,但我们的民主制度对未来的中国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他说话温和;中国知识分子和外国记者谈及历史的时候,有时会表现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态度,但他一点儿也没有。中国人常常自夸他们悠久的历史,但谈到当下时却非常谦逊:他们欣然承认,他们在几千年以后,仍然没有找到一条适合中国的道路。他们还在尝试:一个个试验的城市;一座试验的岛屿。只要给我们更多的时间。中国不是一日建成的。

“我觉得蒋经国就像邓小平一样。”林正介继续说道。“他们都有真正长远的目光。他们没有多少领袖的魅力,然而他们都很实际。你看,他们是有些相似的——都是讲求实用主义的小个子。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小个子。”

没有政党完全赢得大选。国民党首次在立法会中失去第一大党的地位,民进党赢得不少议席,但没有过半。四大党都要想法争取同盟。

结果公布的那天晚上,我参加了陈文茜举行的媒体发布会,陈文茜是独立议员,在议会选举中赢得了一个议席。她是台湾本土人,也是民进党的创始成员之一,但两年以前她离开了民进党。她非常自信,主持一个流行的谈话节目,是岛上最具争议性的政治人物之一。她的竞选海报上有四幅画像,把她的头分别加在四个不同的著名外国人身上。其中三个外国人是西方人的象征:蒙娜丽莎,伊丽莎白女皇,温斯顿·丘吉尔。第四幅竞选画像是陈文茜长了胡须、包着头巾的样子,她伸出右手的食指:这是奥萨马·本拉登。

她曾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如今已到中年,却坚决和她的年龄顽抗。在媒体发布会上,陈文茜穿了一条低胸的黑色裙子,脖子上绕了两圈的珍珠项链。她的头发染成红色,假睫毛差不多有两英寸长。在摄影记者的闪光灯下,她的浓妆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光芒。

很难想象,一个刚赢得选举的人会如此不尊重这一场选举。媒体发布会后,她告诉我说,台湾宪法鼓励当选人建立自己狭小的支持者基地,因为这在碎片式的政坛里是已经够用了。在她看来,台湾只是模仿民主:他们有集会,有演讲;但缺乏价值观,也不能明晰事理。

“这是世界上最荒谬的制度。”她说。“立宪制是一个非常宝贵的传统,但第三世界里没有这种共同的价值观。在台湾,民主制变成了第三世界经历的又一个悲剧。一个接一个第三世界的国家,结果都是一样的。民主不是达成一致,而是变成了一个用来分裂国家的工具。这个国家只能买来选票,或者用低级的方法讨好选民。他们只管满足他们那三分之一的选民,而忽略其他的人。”

她继续说道:“根本原因是,我们没有欧洲那种民主的传统。第三世界领导人的基本理念是设计出一套宪法,而这个宪法可以让他们保住自己的权力。在美国,宪法要比选举出来的领导人重要得多。台湾就不是这样。印度尼西亚就不是这样。菲律宾也不是这样。”

陈文茜的英语说得特别好。她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纽约的新学院大学就读。我问及她那些竞选海报时,她笑了。

“这是一种模仿的艺术。”她说。“我喜欢伊拉莎白女皇,因为她把英国变成了一个地位非常重要的国家。我把我的肖像画成蒙娜丽莎的模样,这是因为她虽然是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但看起来仍然容光焕发,显出骄傲的样子。那个肖像时三年前画的,那时候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刚好四十岁了,而且越来越胖。我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我不再拥有好身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