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混沌的西部(第2/6页)

电影的主题是安全的,但那些马匹却成了另一个问题。这天早些时候拍逃亡的场景时,那个日本演员就因为骑马受伤了。几周之前,一个叫李不空的中国演员骑马时被马甩了出去,肩膀脱臼。另一个叫王学圻的演员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折断了几根肋骨。王学圻扮演的是一伙突厥土匪的头子,他戴了长长的假发和莱塞的隐形眼镜。有个特技替身演员现在还呆在哈萨卡斯坦边境附近的一家医院里。一个负责食物供应的剧组乘员扭伤了脚踝。甚至制片协调人也被马甩了出去。38岁的姜文在拍摄用剑打斗的场景中,弄伤了膝盖和背,但他是迄今为止少有的还未从马上摔下来的演员。

他的妻子舍尼韦斯·桑德琳,最近带着小女儿来到了拍片现场。桑德琳是一个高挑的法国女子,美貌惊为天人,她是巴黎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的宗教人类学博士。他们拍逃亡那一场戏时,我就站在桑德琳的旁边。我们用中文交谈:我不会说法语;她也不习惯说英文。在镜头转换之间,我问桑德琳,法国对姜文获得戛纳大奖有什么反应,她边回想边微笑起来。“戛纳电影节结束以后,我们去了法国南部旅行。我们每到一处,都有人把我们认出来。他们说,噢,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祝贺你们!我们走进一家巴黎的咖啡店,人们就会放下咖啡,要和我们拍照。”

这就是当时的场景:耀眼的光线,无边无际的戈壁,一位金发女子说着带法国口音的中文。导演宣布开始拍摄第五场的镜头,大家都安静下来。一阵轻柔的风吹过。最近的小镇要在沙漠上开一小时的车才能到。拍摄现场没有医生。那个演员径直冲向了木架。

他躺倒在地,一片灰尘弥漫,剧组人员飞快地跑了过去。有人喊“这是刘哈里森”(注:刘利年,海归导演、演员及国际职业设计师。),他在姜文的匪帮中扮演其中一个士兵。这个摔下来的演员试着要站起来,却又跌倒在一片尘土里。他的手扶着脖子。

姜文让他的马猛地一转身,急急地停下;他飞快地从马上跳下来。他的脸色发黑,非常生气——一整天,由于各种事故和拖延,挫败的情绪越来越浓。姜文的父亲是解放军部队里的一个军官,作为军官的儿子,姜文有着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胸膛,还有未经修剪的胡须。中国人常说他长得像个“流氓”:板寸头,往外鼓的双眼,轮廓硬朗的下巴。他的双肩很宽。他不停地抽烟。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从他嘴里迸出的每一个词,都像从腹部下面发声,然后从多年抽烟积聚的烟雾中升起。不过,虽然他长着流氓似的外表,却在电影方面却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毕业于北京中央戏剧学院。除了拍戏以外,他还执导过两部大获好评的电影。

姜文把哈里森扶了起来。起初,这人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他们两人和其他演员一起,围在了导演何平周围。他们看着屏幕上的重放,想要找出刚才出了什么差错。天冷了下来,阳光不多了。在屏幕前面,一匹马侧身走过,得意洋洋地撒起尿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剧作人员动手把那个危险的木架子锯掉。哈里森还在揉着他的脖子。

“我们必须重拍那一幕。”何平说。

“你骑得太快了。”其中一个演员说。

“是你骑得太快了。”哈里森反驳道。

姜文踱着方步,从屏幕前走开了。他带着头盔、臂铠,还穿着到膝的马靴。皮质的护肩罩上是条状的铠甲。他的一只手里抓着条皮鞭,脸色看起来就像火山随时要爆发了一样。他转向他的私人助手,吼道:“给我根烟!”

那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烟。烟的牌子叫“雪莲”,包装上有一朵漂亮的白花。“我操,”姜文说。“这是什么烟?”

“这是当地的牌子。”

姜文瞪着那包烟看,最后终于抽出了一根。他飞快地转身走开了,嘴里喃喃自语。他点燃了那根雪莲牌香烟,把它塞到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和所有伟大的演员一样,姜文很懂得扮演那些抓住了民族情绪的角色。在电影业改革开放最初开始繁荣的时候,电影制片人把镜头对准了黄土高原: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心,也是城市的起源地——例如安阳和其他黄河岸边散布的土地。1988年,姜文在电影《红高粱》中一炮而红,这部戏也捧红了巩俐,巩俐最终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女国际影星。在电影里,巩俐的角色拒绝了姜文扮演的农民的追求。这男人不屈不饶,又回到了女人的酿酒厂里,女人和她的员工站在那儿,一片难堪的寂静。姜文挑衅地看着他们,随时准备打斗的样子。最后,他转过身去,往一个个瓶子里撒尿,那些瓶子里装着正在发酵的酒。接着他就把巩俐抱起,举到髋部,大步走进了卧室。整个片断他几乎没说过一个字。那些撒了尿的酒结果成了酒厂有史以来味道最好的酒。巩俐的角色生了个男孩。《红高粱》在中国观众中大受欢迎,也在国际电影节中大获成功。

五年不到,电影人对黄土高原的痴迷已经消失。1990年代初,支持民主的游行被镇压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圈子涌起了一股反外的国家主义思潮。1993年,一部叫《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连续剧上映,里面追踪了一群移民的故事,这些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具有陈规的中国个性,为人有教养、品行端正、诚实正直,而这种个性受到了来自美国的陈规挑战:空虚的物质主义。姜文扮演的是一个移居美国的艺术家,在异乡艰难地适应新的世界。有一回,他叫了个白人妓女,把美元扔到她身上,命令她用英文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北京人在纽约》在中国受到了观众们的热烈追捧。

除了这两个角色以外,姜文还塑造了其他许多著名的角色;而这两个角色也没有限制了这个以后的演艺生涯。这种事情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常常发生:中国的改变太快,许多艺术家一夜成名,却昙花一现,随后就淡出了历史舞台。但姜文一直广受欢迎,而且他扮演的角色跨越了整个的中国历史。这些年来,他扮演过秦始皇,那是历史上第一个统一中华帝国的统治者;他扮演过溥仪,那个无能的、看着清朝四分五裂的末代皇帝。他还演过皇宫里的太监,演过农民和警察,演过小骗子和小商贩。他抓住了现代中国男人的基本心理——他的渴望和恐惧,他的梦想以及安全感的缺乏。

1994年,姜文执导了他的第一部故事片《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戏是根据著名小说家王朔的一个短篇小说改编的,背景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北京。通常,历史电影总是具有很强的叙事性,电影人物的生活与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纠缠在一起;但《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戏却由意象推动情节的发展。这部电影最初的脚本包括姜文画在笔记本草图: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盯着一群跳舞的女孩看。在电影里,这男孩总是在观察着:他透过望远镜凝视着什么;他从一个女孩的床底下看出去;他窥视着父母的东西。那些席卷一切的政治运动消失了,而受苦、伤痛这些常见的文革气氛,则被青春期的渴望和性觉醒所取代。男孩和他的朋友们基本上都没有大人管教;他们的父母都被政治事件占据了精力。这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让1980年代成年的年轻人找到了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