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夜你并不寂寞

2000年12月26日

每天夜里,工厂宵禁以后,艾米莉都会听着收音机逐渐入睡。在那家首饰厂,她和其他三个女人同住一间宿舍;晚上,她们都坐在艾米莉的床上,全神贯注地听着电台的节目。她们在工厂里做的是文书工作,比生产线上的普通工人住宿条件要好,那些女工一般是10个人一间宿舍。不过,她们晚上收听的都是电台的同一个节目。这个节目叫做“夜空不寂寞”,据说每天晚上收听“夜空不寂寞”的听众有1百万。女主播胡晓梅可能是深圳这座一夜之城里最出名的女人了。

对艾米莉和她的同事们来说,胡晓梅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女主播的日常生活,有些细节已经被深圳杂志所披露:她年近30岁,起初来深圳也是做工厂女工。她身材不高,相貌也不是格外出众。她很少在节目里说自己的私生活,偶而说到的时候,也是含糊带过。不过,对于像艾米莉这样认真的听众而言,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她得出一些结论了。“我知道,肯定有个有钱人曾经爱上了她。”艾米莉有一次告诉我说:“她可能考虑过要不要接受,不过最后她没有选择和这个有钱人在一起。虽然,和有钱人一起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舒适得多,但她还是决定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如果她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她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成功了。”

虽然胡晓梅极少提起自己的私生活,她却有一种天赋,能把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夜空不寂寞”是一个听众打来热线电话的直播节目;很多听众都是外地来深圳的移民,用工厂宿舍的电话打给电台。有些人打电话去聊自己工作上的烦恼,有些人是说自己家里的事情,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讲述自己的情感问题。这个打电话的他可能是担心他留在村子里的情人,而另外一个她讲的是她不堪回首的分手过程。有时候,有人反复地打进热线电话,他的故事就不断展开,可能会持续一整周。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工厂宿舍看起来一模一样,工人们的作息时间表安排得极为紧张,而电台里的故事听起来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有个最为离经叛道的故事,给艾米莉和她的同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个30多岁的女人打电话过去,说她有许多次的一夜情。她常常去酒吧,勾搭上某个男人,然后跟他回家。她不想再这么干了,她想找一段稳定可靠的恋情。不过她仍然没找到她的真命天子。胡晓梅没有批评这女人的做法,她只是倾听这女人的话。”

艾米莉认为,这正是女主播胡晓梅最了不起的地方。“她不会贸然下结论。她会细细的分析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再做出判断。”胡晓梅有时说的话会非常尖锐、不留情面,她还会及时地给出具体建议,不过她同时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地倾听。女主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起话来语速很慢。她从来不会表现出生气或沮丧的样子。很多打电话去的人属于同一类;那些年轻女人为婚前是否应该和男朋友同居举棋不定,想听取她的建议。在中国的内陆地区,这样的事情通常不会发生,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非常大。然而,来到深圳的年轻人有了更多的自由,只要他们没有被做工工厂的宵禁所限,他们就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很多思想传统的人会说,年轻人不应该同居。不过,如果打电话的年轻女人听起来足够成熟,她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胡晓梅会说两个人同居是可以的。”

1999年末,艾米莉已经在首饰厂上了两年班。那一年她23岁,已经是她所属部门年纪最长的女性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艾米莉逐渐弄清了工厂里的社交动态,包括不同工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台湾老板这个人的本质。台湾老板仍然追逐着厂里的漂亮女性,所有人都知道他经常叫鸡。不过艾米莉看穿了他,这只是个懦弱的男人。艾米莉一点儿也不怕他。

艾米莉工作到第二年时,工厂里所有湖南籍的工人联合起来罢工,要求老板给他们更高的工资。在工厂的世界里,地域性的关系是很有力量的;工人会为新来的同乡们介绍各种工作生活的情况。有时候一整条生产线的员工,可能都出自同一条村子;在工作的地方,他们说着自己的家乡话,其他人都听不懂。有些管理者会避免请来太多来自一个地方的人做工。当艾米莉以前找工作的时候,时不时会在招工点看到这样的告示:不招四川籍工人。不招江西籍工人。

在艾米莉工作的工厂,有20个湖南籍的工人,几乎都是男的,好些还有亲戚关系。他们都在生产线那一层工作,还未熟手的工人在那儿一小时赚12美分。他们只有在紧急订单下来、要超时工作的时候,才能赚到足够生活的薪水。

那些湖南人静静筹划了好几个星期,然后他们在一天之内同时请假,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家里出了急事。他们把正式的告假信拿到艾米莉的办公室,艾米莉把信交到台湾老板的手里;此时的老板不知所措。如果所有的湖南籍工人请假离开,工厂的生产就会立即陷入停顿状态。

老板到隔壁的工厂去取经。隔壁也是一家首饰厂,那儿的台湾老板要更为能干,他清楚那些外地工人的心理。他来到艾米莉所在的工厂,与湖南籍的工人交谈。首先,他倾听工人们抱怨的情况,从中认定这次“罢工”事件的几个带头人。随后,他花了些时间,批评了工人们这种鲁莽的做法。最后,他私下向那几个带头人承诺,会给他们和他们的亲戚加工资。

每个人都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有些人仍然是拿着1小时12美分的薪水。下一年,老板逐渐地裁掉一些工人;有些工人自己辞职不干,老板选择替代人选时也很谨慎——最后,工厂里再没有一个来自湖南的男工人了。

文书这个职位的流动性也很大。做这份工作的人都受过一定教育,这些20多岁的女子有太多事情要考虑了:究竟要不要结婚生子?究竟要不要回家乡去?她可能会找一份新的工作,甚至自立门户做起生意来。艾米莉写给我的信里常常说起这些人事变动和新的机遇:

露露可能要辞职了,之后她要自己做生意。她的公司只有她一个,公司名字会叫作“芊芊首饰”。陆云等待着她变为我们公司第二把手的那一天,到时候除了老板以外所有人都要听她的。等到所有的老员工——包括我和露露都走了以后,陆云等待的那一天就会到来。除了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一个叫何金花(音译)的女生也在这儿干活,做会计。不过她应该干不长,她家里人要帮她在湖南老家找工作,还有找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