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4/8页)

在首都呆了一年,我对这个城市的作息更为熟悉了。北京时间并非稳定不变的:偶尔,会有那么一星期,长得像不会结束似的;或者只为了一个短短的早晨,就动用了好几个月时间的筹备——例如1999年的国庆日纪念。有些日子,党想要人们铭记;有些日子,党希望大家遗忘。有些日子,什么事情必须发生;有些日子,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偶尔又会有那么几天,出现了一些新的时刻,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纪念。

通常,日历上出现某些特殊日期之前,北京的警察就要在邻近地区搜寻一番。那个特殊的日子,可能是June 4的周年纪念,也可能是举行全国人大会议的时间。无论是哪一个,给人感觉都是一样的:大街小巷里出现了更多的警察,挨家挨户地检查居住证。这段日子对北漂的人来说是很煎熬的,因为很多人都没有相关的文件;维族人此时也会遇到麻烦。每次北京的某个重要日子来临,波拉特总是想方设法地表现得低调些。

不过,对北京城里的大多人人来说,这只是一件无可奈何的麻烦事;那些警察也这么认为。毋庸置疑,是最高层下达了命令:某政府机构告诉下一级的政府机构,某日要特别警觉云云,接着这些话又逐层传递到下面的有关部门里。最后,命令传达到负责社区事务的警察里,他们就奉命来到处搜寻一番。不过,他们执行这种任务时常是心不在焉的,他们只是不得已地露一下面,然后就走到别处去了。每次他们来敲我的门,我都保持沉默,装作没听见。我从来没有在我所住的公寓里办过什么登记手续,因为这地方严格来说是不准记者居住的。

当然,每个北京的记者都会对这座城市的日历了熟于心。对于某些事件,媒体已经有事先写好的稿件(译者注:此处指境外媒体);到了那一天真正到来之时,时间就被分割成小时计算,记者们都在天安门广场上蹲点,观察是否会有游行示威。通常来说,那天都过得很无聊,甚至会让人很不愉快;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警察——违背自己的意志,被迫在日历上圈起这些日子。所有事情都是七零八落的,无法拼凑成型,很难找出什么特定意义:这儿一场示威,那儿一个周年纪念。这种状态符合党的利益。如果一个人去广场上纪念六月四日,另一个人是去纪念对法轮功的镇压,这两个人永远都不会相遇。那些特殊的日子没有重叠;岁月步履蹒跚地前行,没有留下任何的诉说。

不过,如果你亲眼看到了一个事件,然后它再度发生;那感觉就非比寻常了。那种情形,像有一条穿过了好些年头的细线,把时间长河里的两点连接到了一起。对我来说,第一个这样的日子,是4月25日。

1999年4月25日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仍然是陌生的。早晨,我常常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闲逛,希望能触摸到大街小巷的脉搏。今天,我快要骑到市中心的时候,传呼机响了,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按传呼机上的号码拨了过去:是伊恩·约翰逊,我《华尔街日报》的上司。他要我去一趟中南海那边。中南海是中央政府所在的建筑群落的统称,位置在紫禁城旁边。有谣言说那儿有些人在抗议。

我骑着车子,从文锦路往西去,经过北海公园,随后我看到一路的人行道上聚集了很多人,里外站了有三四层。大部分是中年人,穿着朴素——看上去像从乡下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算一下人数:100,500,1000,2000。只是文锦路一带,据我目测就聚集了有5000人,而妇幼路上聚集的人更多。

有那么一会儿,我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统计人数上,没有留意到别的事情。但随后,我突然发现了四周的安静。没有人喊口号;没有人大叫,没有人唱歌。没有横幅,没有标语。那些人只是站在那儿,平静地凝视着前方。

路人全都摸不着头脑。有几个北京当地人刹住自行车,问那些聚集的人,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没人回答。有个男人开始激动起来。“你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说:“这只会给我们每个人带来麻烦。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沉默。我下了车,走到人群里,希望找到一个愿意说话的人。我试着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沉默。一个老者。沉默。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又一个男人。沉默,沉默,沉默。最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回答了我。她比其他人穿得更为体面一些,说的普通话带着口音,我听不出是哪儿的方言。我觉得她应该是个首领之类的人物。“我们练习Falun功,”她告诉我说:“我们只想得到官方的认可。大家都指责我们,误解了我们。我们要政府承认我们是一个好的组织,否则就会持续集会。”

我们的交谈很短,接着就来了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车窗一律黑漆漆的,其中一扇摇了下来。那个女人急急地走过去,车门打开了,她低头钻进车里。几分钟后,她从车里出来,然后那辆车就开走了。我再次走近她,但她只是摇摇头。她没有说一句话,就挤进了沉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在Falun功的首次集会过后,时间加速了。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在以前也曾发生:自从共产党1949年掌权以来,中国的宗教气候经历了剧烈的改变。起初,共产党人对宗教持批评态度,到了“文革”期间,他们蓄意要毁掉所有宗教。毛泽东思想容不下其他任何一种信念;不过,毛泽东在1976年去世,随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两年以后,邓小平开始进行改革开放,中国再次面临“信仰危机”——这种精神空白从19世纪开始,就折磨着整个民族。

如今,很多中国人奉行的似乎是两条“不完整信念”:唯物主义、民族主义。不过传统的宗教信仰也开始复苏了,教堂来了新的信徒,被毁坏的寺庙和清真寺得以重建。但这些信仰有着严格的限制,共产党只承认五种宗教信仰是合法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和基督教。

1980年代,有些中国人开始沉迷于气功。气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包括有呼吸练习和沉思冥想。从来没人把这些锻炼方法称为“宗教信仰”,任何一个宣称有新信仰的行为,都无异于向党挑衅。气功的练习者们把他们那一套注册为“锻炼身体和保持健康的日常方法”。1990年代,一个来自东北的男人创了一套新的气功,把他叫做“Falun功”,又被称为“Falun Dafa”。像其他的气功派别,Falun功注重沉思冥想和日常锻炼,但它分明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它有一位极富魅力的领袖;它的书籍里强调信念和锻炼并行;它所用的很多符号和术语源自佛家和道家。无论它注册时填的是什么,它看上去更像是个宗教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