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第3/4页)

他默默地开车通过我们家所在的街道。那天傍晚,街头熙熙攘攘。经过庞大的体育馆时,我们看到泛光灯全打开了,无数尼日利亚国旗在飞扬。我一向景仰的奥克瓦拉吉的雄伟塑像赫然耸立在这片城区。我凝视着它,注意到它头顶停着一只貌似秃鹰的漆黑的巨鸟。离开我们家所在的街道后,我们沿着一条两车道的公路右侧行驶,直到路肩旁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型露天市场。我们的车慢下来,小心翼翼地驶上一段土路。一只死鸡倒在路边,身体被压扁了,羽毛散落一地。几米开外,我看到一条狗把头埋进一只划破的垃圾袋里,吃得正欢。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车汇入了重卡和半挂车的车流,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开才行。通往露天市场的岔路两旁,乞丐们像仪仗队士兵那样站成两排,用手上的纸板诉说着他们的困境——“我是瞎子,帮帮我”,或者是“烧伤病人劳伦斯·奥乔需要您的救助”。我认出了其中一个,他是我们那条街上的常客——教堂外面、邮局周围、我们学校附近、市场上都有过他的身影。此时,他正趴在一块小小的带轮子的板上往前移动,双手套在破旧的人字拖里。过了翁多州立无线电视公司,我们的车笨拙地汇入了阿库雷市中心的环岛。环岛中间有一组塑像,是三个男人在敲打传统的讯息鼓。塑像下面的混凝土浅盘里,仙人掌在同矮小的杂草争夺生存空间。

父亲把车停在一栋黄色大楼前,但没下车,似乎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父亲为什么分心了。我们前面一辆车里下来一帮人,被围在中间的是个中年男人,他一边狂笑一边晃动从裤子拉链里伸出来的硕大阳具。要不是肤色更浅些,相貌更好些,我会以为他就是阿布鲁。父亲一看到那人,就转头大声对我们说:“孩子们,闭上眼睛,让我们为妈妈祈祷——快点儿!”

他回头发现我还在盯着那人看。

“你们所有人,现在就闭上眼睛!”他吼道。确信我们都乖乖遵从后,他说:“本杰明,你带大家祈祷。”

“好的,爸爸。”我回答道,然后清清嗓子,开始用英语祈祷。我只会用英语祈祷。“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主啊,我乞求您帮助我们……赐福我们,哦上帝,请帮助妈妈。您治愈病人,让拉撒路复活,也请让她别像疯女人一样胡言乱语。奉耶稣基督之名祈祷。”

其他人齐声说:“阿门!”

等我们睁开眼睛,那群人已经走到医院门口,但我们仍能看见那个被强行送进医院的疯子满是尘土的臀部。父亲走到车后门处,从我坐的那边打开车门。恩肯坐在戴维和我中间。

“听着,我的朋友们。”他开口了,充血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首先,你们的母亲不是疯女人。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进了那个门,不许东张西望,眼睛只能看前方。在里面无论看到什么,都给我捂在肚子里。要是有谁不老实,一到家我就给他回报。”

我们都点头同意。接着,我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车。奥班比走在前面,和父亲并排,我走在最后。我们经过一长列鲜花,走到大楼入口处。楼里地上全都铺了瓷砖,空气中有股薰衣草的香味。我们走进一个大厅,里面人声嘈杂。我尽量不东张西望,免得回去挨鞭子,但我实在忍不住。于是,当我觉得父亲没在看着我们的时候,我扭头看向左边。那里有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晃动着细长的脖子,舌头吐出来一半,几乎从不缩回去,头发又黄又稀,连头皮都看得见。我吓坏了,扭头看父亲,发现他正从柜台里面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女人手里接过一枚蓝色的牌子,嘴里说道:“是的,他们都是她的孩子,我带他们来的。”

听到他这么说,那女人从玻璃柜台后面站起来看我们。

“她的孩子。”父亲嘟哝道。

“她那样的状态,你确信能让他们见她吗?”那女人问。

她的肤色较浅,身穿一件带护胸的白色围裙,护士帽稳稳地戴在均匀地涂过油的头发上,胸口的铭牌上写着:恩克齐·丹尼尔。

“我觉得可以。”父亲低声说,“经过谨慎考虑,我相信我能应对好。”

那女人还是不放心,摇了摇头。

“我们这里有规定,先生。”她说,“不过,请稍等,我去请示领导。”

“好的。”父亲同意。

我们围在父亲身边等着。我总觉得那个苍白的女孩在看我,于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柜台后面小房间木墙上挂着的日历、药品图片和药品说明书上。有一张图片上画着一位怀孕妇女的侧影。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两边各有两个学步的孩童。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那个男人显然是她丈夫,肩上扛着一个孩子。他俩身前站着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孩子,手提一个拉菲亚树叶编的篮子。我看不清图片下面写着什么,但我能猜到——这是政府发起的声势浩大的节育运动的广告之一。

护士回来说:“好了,你们都可以进去,阿格伍先生。32号病房。”

“谢谢你,护士。”因为她用伊博语,父亲也用伊博语回答,还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在32号病房里看到了母亲。她眼神空洞,身材瘦弱,仍旧穿着伊肯纳死去那天穿的黑衬衫。她的脆弱苍白让我差点儿叫出声来。我不禁猜想,这个可怕的地方是不是能吸人血肉,让大屁股干瘪。她的头发又乱又脏,嘴唇干裂起皮,样子跟以前完全不同。我吓坏了。父亲向她走去,恩肯同时叫了起来:“妈妈,妈妈。”

“阿达库。”他说着抱住了她,但母亲甚至没有扭头看一下。她继续瞪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动不动的吊扇和墙角,同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心照不宣的语调低声念叨着“蜘蛛,蜘蛛。”

“怎么又有蜘蛛了?不是全都消灭了吗?”父亲扫视天花板边缘,“这次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她仍在低声念叨,双手抱在胸前,好像没听见。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你的孩子和我?”父亲在恩肯越来越响的哭声中问道。奥班比抱起恩肯,她使劲挣扎,还踢他的膝盖,直到他把她放下。

父亲想挨着母亲在床边坐下,但母亲慌忙躲开,嘴里叫着:“别管我!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应该走开,嗯?”父亲边问边站起来,他的脸色变得暗淡,头两侧的青筋更突出了,“看看你,看看你是怎么在剩下的孩子们面前消瘦憔悴的。阿达,你难道不明白,人眼能看见的不会让眼睛流血。你难道不明白,没有我们迈不过去的坎?”他摊开手掌,顺着她的身体从头比画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