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第2/4页)

“你可以假装没听到,”她两手一拍奚落道,“但你没法假装我们的孩子是正常死亡。埃姆,你和我都知道,他们死得不正常!你自己出去看看。啊呀埃姆,这在哪儿都不算正常。父母不应该埋葬自己的孩子,倒过来才对!”

虽然电视机没关,里面的电影音效像警笛一样刺耳,但母亲的话还是像一床肃静的大被罩住了整个房间。屋外,远处的地平线上堆积着一层层灰色的云。母亲说完,跌坐在一张沙发上。这时,一阵响雷撕破了天空,狂风挟着雨水呼啸而来,厨房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断电了,房间里几乎全黑了。父亲关上窗子,但没拉窗帘,这样可以借点儿外面的光。他回到沙发上,一言不发,淹没在母亲的言语军团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在房间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普通的话语、平常的修辞、熟悉的歌曲逐渐包围了她。它们化身恶魔,一意抹去她的存在。她原本再熟悉不过的恩肯的身体、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发辫——以前她爱都爱不够——突然让她心生厌恶。有一次,恩肯想爬上她膝头,结果她叫了起来:“这东西想爬上我大腿!”吓跑了小姑娘。父亲当时正在专心看《卫报》,他开始担心了。

“天哪!你是认真的吗,阿达库?”他惊恐地问,“你以前是这么对待恩肯的吗?”

父亲的话让母亲神色剧变。她像瞎子复明般盯着恩肯,张着嘴仔细地端详她。接着,她的目光从恩肯移向父亲,又转回恩肯,嘴里咕哝着“恩肯”,舌头在口腔里滚来滚去,像被卸下来了似的。然后,她再次抬起头说:“这是恩肯,我的女儿。”这话听起来既像陈述,又像询问。

父亲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张着嘴,但什么都没说。

母亲又说:“刚才我没认出她来。”父亲只是点点头,把一边号哭一边吮吸拇指的恩肯抱在胸前,悄悄地出了屋子。

母亲开始哭泣。

“我刚才没认出她来。”她说。

第二天,父亲做了早饭。母亲像着凉了似的穿着几层毛衣躺在床上啜泣,不肯起床。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从卧室出来。那时我们正跟父亲坐在一起看电视。

“埃姆,你看见在那儿吃草的白奶牛了吗?”她指着房间里某处问。

“什么,什么奶牛?”

她头往后仰,发出嘶哑的笑声。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

“你难道看不见在那儿吃草的奶牛?”她摊开手掌问道。

“什么奶牛,我的朋友?”她的神情如此确信,有那么一会儿,父亲真的扫视了一遍客厅,就像他真以为客厅里会有一头奶牛似的。

“埃姆,你瞎了吗?你真的看不见那头白得发亮的奶牛?”

她指着抱着垫子坐在一张远离大家的椅子上的我。我难以置信,甚至扭头看了一眼——好像这事有可能似的——我椅子背后是不是有头奶牛;然后,我意识到母亲指的其实是我。

“看这头,再看那头。”她接着又指向奥班比和戴维,“一头在外面吃草,另一头进了房间——它们到处吃草。埃姆,你怎么会看不到?”

“你能不能闭嘴?”父亲咆哮起来,“你在说些什么呀?老天!你的孩子们什么时候变成在家里吃草的奶牛了?”

他抓住她,把她推向主卧室。她走得跌跌撞撞,结成一缕缕辫子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硕大的乳房在灰色的毛衣下晃动。

“别管我,别管我,让我看白得发亮的奶牛。”她一边叫一边跟他扭打。

每次她话音一起,父亲就会大叫一声:“闭嘴!”

父亲推着她往前走,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恩肯看见他们扭打又哭了。奥班比伸手抱她,但她一边踢他,一边叫着妈妈,哭得更大声了。父亲把母亲拖进他们的卧室,锁上了门。他们在里面待了很久,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终于,父亲出来让我们回卧室。他说他要去给我们买面包,叫戴维和恩肯跟我们待一会儿。当时大概是傍晚六点。两个小的同意了。然而,我们一锁上房门,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拖过地面的声音和门撞到墙上的声音,还有狂乱的叫喊声:“埃姆,别管我,别管我,你要拉我去哪儿?”与之相伴的是父亲沉重的喘息声。然后,大门发出一声巨响,关上了。

母亲消失了两个星期。后来我得知,她像危险易爆材料一样被藏起来——藏进了一家精神病院。她的思维极度混乱,对已知世界的感知被摧毁殆尽。她的感官变得特别敏感,病房里时钟的走动声在她听来比钻孔机的噪声还要响,老鼠朝她爬过来的声音就像许多钟被同时敲响。

她患上了极具破坏性的黑夜恐惧症。每个夜晚都会孕育出无数恐惧,萦绕在她心头。大块头的东西缩小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细小的东西却膨胀成了庞然大物。长着又长又大带刺茎秆的阿沙拉树叶活了过来——凭借超自然力量每分钟都在变得更大——突然包围住她,慢慢地挤压她,直到她消失。她在幻觉中看到这种植物,相信自己身在森林中,这些幻觉折磨着她,她开始产生更多幻觉。一九六九年内战期间,她的父亲在比夫拉前线作战时被炮火炸成了碎片,如今他常常在她的病房里跳舞。大多数时候,他高举着双手跳舞——身体还是战前的模样。其余时候——这种时候她尖叫得最响——起舞的是他战时或战后的身体:一只手还能动,另一只手变成了血淋淋的残肢。有时候,他会亲昵地叫她一起跳舞。然而,在所有幻觉中,蜘蛛入侵所占的比例最高。到她住院的第二个周末,她周围的蜘蛛网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所有蜘蛛都被碾成了碎片。每碾死一只蜘蛛,在墙上留下一个黑点,她离康复似乎就近了一点儿。

她不在的日子,我们过得很艰难。恩肯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哭,谁安慰都没用。有好多次,我试着唱歌给她听——唱母亲常给她唱的摇篮曲,但根本没用。哥哥也试过,但都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徒劳。17一天早上,父亲回到家,看到恩肯无助难过的模样,宣布会带我们去看母亲。恩肯马上就不哭了。出发前,自从母亲走后就一直为我们做饭的父亲做了早饭——面包和煎蛋。吃完早饭,奥班比跟他去伊巴夫家的院子里打了好几桶水——我们家的井自从波贾被人从里面拉上来之后就一直锁着。接着,我们轮流洗了澡,换了衣服。父亲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领子已经洗得发黄了。他的胡子已然十分茂盛,让他看起来跟之前判若两人。我们全都上了车。奥班比坐在前排,戴维、恩肯和我坐在后座。他一言不发地锁了家门,摇下车窗,发动了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