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人(第4/7页)

“我的耳朵没问题吧,伊肯纳?”母亲说。

“没问题。”伊肯纳肯定地说,“听着,妈妈,我是个科学家,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什么?”母亲叫道,她像踩到了尖刺一样倒退了几步,“伊肯纳,你说什么?”

他犹豫了,眉头皱了起来。

“我刚才问你‘你说什么’,伊肯纳?”

“我说我是个科学家。”他的话里夹着“科学家”这个英文单词,因为伊博语里没有对应的词儿。他话里的挑战意味让人吃惊。

“所以呢?”伊肯纳不说话。她忍不住说道:“把话说完,伊肯纳;把你刚才说的可怕的话说完。”接着,她气冲冲地用一个手指头指着伊肯纳的脸:“伊肯纳,看着我——埃姆和我绝不会容忍我们的孩子变成无神论者。绝不!”

她口中啧啧有声,举起手在头上打响指,希望用这种迷信的举动阻止家里出现无神论者。“所以,伊肯纳,如果你还想做这个家的一分子,如果你还想在家里有饭吃,现在就给我从床上起来,否则你的屁股会肿得只能穿我的裤子。”

这个威胁把伊肯纳吓住了,因为母亲只有在愤怒到极点时才会说出“屁股肿得只能穿我的裤子”这样的话。她从自己房间拿来一条父亲的旧皮带,一头缠在手腕上,另一头垂下来,准备揍他。她以前几乎未这么干过。一看到皮带,伊肯纳就爬了起来,不情愿地去卫生间洗澡,准备上教堂。

做完礼拜后,伊肯纳抢先走出教堂,免得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挑他的毛病。另外一个原因是,母亲把家里钥匙给了他,让他为我们开院门和房门。她很少做完礼拜就直接回家;她一般会带着两个小的留下来参加女教众会议或者去探望某人。等母亲看不见我们了,伊肯纳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和两个哥哥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出于某种原因,他选了一条比较远的回家路线,得经过伊杰卡街。那条街上的居民都很穷,要么住在廉租房里——大多数连油漆都没上过,要么住在木棚里。在这肮脏的街区,到处都能看见玩耍的小孩。一群小女孩在一个方方的柱廊里跳来跳去。一个不到三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拉大便。黄褐色的大便像绳子一样垂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座黏糊糊的金字塔。金字塔越堆越高,臭不可闻。一群苍蝇在小男孩的屁股附近盘旋。他却神色如常,拿着一根小棍在地上胡乱划拉。我和哥哥们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完全出于本能,用凉鞋底蹭掉了地上的印子。波贾骂那小男孩和这里的居民:“猪,都是猪。”奥班比想把他的唾沫印子蹭得再干净一点儿,于是就落在了我们后头。我们吐了唾沫又蹭掉是因为,按照一种迷信的说法,要是有孕妇踩到了唾沫,吐唾沫的男人就会一辈子阳痿。那时我对阳痿的理解是,那个器官会神奇地消失。

这条街真够脏的。我们的朋友卡约德和他的父母就住在这里一幢烂尾的二层小楼里。里面除了铺过地板,完全是毛坯。粗糙的混凝土块和铁条从阁楼的位置刺向天空。院子里堆满了长了绿苔、没上过漆的木板。砖块的洞眼里,整幢房子的梁架里,有无数在此安家的蜥蜴和石龙子四下乱窜。卡约德有一次告诉我们,他母亲在厨房存放饮用水的桶里发现了一条蜥蜴,已经死了,浮在水面上好几天,直到水都变酸了才被发现。他母亲倒光了桶里的水,死蜥蜴滑落在地上的水洼里,脑袋有正常的两倍大,因为是淹死的,已经开始腐烂。成堆的垃圾几乎侵占了这个街区的每一个角落,还漫上了道路。有些就倒在露天排水沟里,像肿瘤一样堵塞了排水沟;有些像蟒蛇一样缠绕着人行天桥;有些像鸟巢一样堆在路边的报亭之间;有些在地上的小坑里和有人居住的空地上腐烂。陈腐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地区,看不见的恶臭把所有房子连成一体。

阳光正烈,树冠投下巨大的阴影。路边的木棚里,有个女人在炉灶上煎鱼。烟气从炉灶两边升起,飘向我们。我们穿过马路,走在一辆停着的卡车和一户人家的阳台之间。我瞥见那家的褐色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在打手势。一台立式电风扇缓慢地摇着头。一头母山羊和几只小山羊躲在阳台前面的一张桌子下面,脚下都是黑黑的羊屎豆。

我们来到自家院门前,等着伊肯纳开门。波贾说:“今天做礼拜的时候,我看到阿布鲁想溜进教堂,但因为没穿衣服被拦在门外了。”波贾参加了教堂的男童鼓队。队员们轮流打鼓,那天正好轮到他,他就坐在教堂前面靠近圣坛的地方,因此看得到阿布鲁从教堂后门进来。波贾说这话时,伊肯纳正从口袋里往外掏钥匙。钥匙跟线头和碎布头缠在一起,掏不出来,他只好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口袋里面脏兮兮的,有墨水印子,还有细碎的花生衣。这些东西像灰尘一样纷纷落地。他想把钥匙解开,但没成功,就用力一扯,结果把口袋扯破了。他把钥匙塞进锁孔,转动起来。正在这时,波贾说:“艾克,我知道你相信那个预言,但你知道我们是上帝的孩子——”

“他是位先知。”伊肯纳简短地回答。

他打开门,从锁孔里拔下钥匙。波贾又说:“是的,但他不是上帝派来的先知。”

“你怎么知道?”伊肯纳发作了,他转身面对波贾,“我问你呢,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艾克,我确定。”

“你有证据吗?嗯,有证据吗?”

波贾不说话。伊肯纳抬头看天,我们也都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原来有一只用塑料纸做的风筝在远处的天空中飘荡。

“但是他说的不可能变成事实。”波贾说,“听着,他提到过一条红河。他说你会在一条红河里游泳。河怎么可能是红的?”他双手一摊,表示不可能,眼睛盯着我们,好像在请求我们肯定他说得没错。奥班比点了点头。“他疯了,艾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波贾靠近伊肯纳,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勇敢出乎我们的意料。“你得相信我,艾克,你得相信我。”他一边说一边摇伊肯纳的肩膀,似乎要把矗立在哥哥心中的恐惧之山推倒。

伊肯纳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显然被波贾的话感动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我们以前那个哥哥似乎就要回来了。我和波贾一样,也想告诉伊肯纳我不可能杀他,但奥班比抢在了我前头。

“他……说得……对。”奥班比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谁都不会杀你。我们不是,艾克,我们不是真正的渔人。他说有个渔人会杀了你,艾克,但我们不是真正的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