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人(第2/7页)

那天晚上,奥班比和我跟着母亲去了我们的教会:神召会,它横跨通往邮局的那条长马路。母亲一只手抱着戴维,恩肯则用裹身衣绑在她背后。为了防止他们长痱子,母亲在他们脖子上扑了粉,搞得他们像要去参加假面舞会一样闪闪发光。教堂很大,从天花板四角垂下一排排的灯。讲道坛上,一个穿白袍的年轻女郎正在唱《奇异恩典》。她的肤色比我们这边的普通非洲人浅得多,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们侧身走在两排教众之间。他们中的大多数视线一直黏在我身上,弄得我疑心他们在监视我们。母亲走到讲道坛后面牧师和他的妻子以及长老们坐的地方,俯身在牧师耳边低语。我的疑心更重了。歌唱完后,牧师登上讲台。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肩上挂着吊裤带。

“诸位弟兄。”他嗓音洪亮,一上来就震坏了离我们这排最近的扩音器,我们只好竖起耳朵听教堂另一边的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今晚,在布道之前,我刚刚得知,那个被魔鬼附身、自命为先知的阿布鲁,那个给我们镇上的人带来极大伤害的家伙,去过我们亲爱的兄弟詹姆斯·阿格伍家。你们都认识他,就是这位亲爱的姊妹保利娜·阿达库·阿格伍的丈夫。你们有些人知道,他有好几个孩子。我们这位姊妹告诉我,那些孩子被人发现在靠近阿拉巴卡街的奥米-阿拉河边钓鱼。”

教众们吃惊地交头接耳。教堂里一片嗡嗡声。

“阿布鲁去找过这些孩子,向他们撒谎。”柯林斯牧师接着说道,他愤怒地朝麦克风喷出一个又一个字眼,嗓门越来越大,“兄弟们,你们大家都知道,如果预言不是来自上帝,那就是来自——”

“魔鬼!”教众们异口同声。

“对。如果预言来自魔鬼,必须要驳斥。”

“对!”他们齐声说。

“我没听见,”牧师挥舞着拳头朝麦克风吼,“我说了,如果预言来自魔鬼,必须要——”

“驳斥!”教众们的喊声嘹亮得像战斗口号。被带到教堂的小孩子们,包括恩肯,大概是被吓着了,纷纷大哭起来。

“我们准备好驳斥了吗?”

教众们大声应和说准备好了。母亲的声音最响亮,别人都静下来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回响。我看着她。她又哭了。

“那就站起来,以主耶稣之名,驳斥那个预言。”

人们一排排跳起来,狂热而又虔诚地祈祷。

母亲治愈她的儿子伊肯纳的努力白费了,因为那个预言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已经发了狂,正在摧枯拉朽般捣毁他的神志之屋。它扯下屋里挂的画,推倒墙壁,扫落壁橱里的东西,掀翻桌子,直到伊肯纳的头脑和以往的教养陷入混乱。对我的哥哥伊肯纳来说,阿布鲁预言的横死把世界变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这个牢笼外面什么都没有。

我听说,如果恐惧攫取了一个人的心灵,这个人就会身心俱损。我的哥哥就是这样。恐惧占据他的心灵之后,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平和、安乐、和他人的关系、健康,甚至他的信仰。

伊肯纳开始独自一人步行上学,尽管他和波贾同校。他早上七点就起床,不吃早饭,免得与波贾同行。要是午饭或晚饭是甘薯泥之类必须跟弟弟们从一个碗里挖着吃的食物,他就不上桌。这样一来,他日渐消瘦,锁骨和脖子之间出现了深深的凹坑,颧骨也突出来了。再后来,他的眼白变黄了。

母亲注意到了。她责怪他,恳求他,威胁他,但无济于事。快到期末时,七月第一个星期的某天早上,她反锁了家门,要求伊肯纳先吃饭再上学。伊肯纳很着急,因为那天他要考试。他恳求母亲让他去学校:“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吃不吃饭关你什么事?别管我,为什么不让我去?”他崩溃了,呜咽起来。母亲不为所动,直到他同意吃饭为止。他一边咬面包和煎蛋,一边抱怨她和我们所有人。他说家里人都恨他,发誓很快就会离开家,让我们再也见不着。

“你们等着瞧,”他一面用手背擦眼睛一面威胁道,“这一切会很快结束。你们会摆脱我;你们等着瞧。”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伊肯纳。”母亲回答,“没人恨你;我不恨你,你弟弟们也不恨你。你这样作践自己,是因为你害怕。你自己吓自己。伊肯纳,你选择相信一个疯子的幻觉。这疯子一无是处,甚至不该称之为人。他比——跟什么比好呢?——比鱼,不,比你们从那条河里捞上来的蝌蚪还不如。蝌蚪。前几天,市场上的人都在传,说他看见《古兰经》学者家的牛群在吃草,小牛在喝母牛的奶,他也挤到牛乳头下喝了起来!”母亲呸了一声,以示对男人吮吸奶牛乳房一事的反感。“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叼奶牛乳头的人说的话呢?伊肯纳,你在作践自己,明白吗?你不能怪别人。就算你不愿为自己祈祷,我们还是为你祈祷了。你的恐惧毫无道理,就别怪其他人了。”

伊肯纳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墙壁,似乎听进去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母亲的话在他备受煎熬的心脏上切开了一个口子,黑色的恐惧之血流了出来。他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吃完了一顿饭,这可是很久以来第一次。饭后他对母亲嘟囔了一句“谢谢您”。我们在每顿饭后都要对父母表示感激,而伊肯纳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做了。同样,这几个星期,他一直把用过的餐具丢在饭桌上或留在自己房间。今天则不同。他按照母亲的教导,把餐具拿到厨房清洗干净。然后,他上学去了。

他出门后,刚刷完牙、正在等奥班比用完卫生间的波贾走进客厅,腰上围着他和伊肯纳共用的浴巾。

“我怕他会说到做到,真的离家出走。”他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视线没有离开她正在用抹布擦拭的冰箱。她弯下腰,冰箱门遮住了她大半个人,只露出她的双腿。她说:“他不会的,他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波贾回答,“但我很担心。”

“他不会的。这种恐惧不会持久,会消失的。”母亲的声调听起来很确定。我当时觉得她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断。

母亲不懈地治疗他,保护他。我记得,某个星期日下午,我们正在吃用棕榈油酱汁腌制过的黑眼豆,伊亚波妈妈来了。我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但我们一直被父母教导,不要像镇上其他孩子那样爱凑热闹。父亲总是警告我们,外面的人可能带着枪,可能会打起来,我们跑去看热闹,说不定会中枪。我们都乖乖地待在家里。母亲也在家。要是我们跑出去了,母亲会惩罚我们,或者向父亲告状。波贾第二天有两门课要考试——社会科学和历史。他讨厌这两门课,越复习火气越大,开始咒骂书上的历史人物(“一帮死鬼白痴”)。我和奥班比不想打扰他,也不想做他的发泄对象,所以,那女人敲门时,我们跟母亲一起待在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