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第2/5页)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吟子,我和刚来的时候比,像个大人了吗?”

“知寿吗?没怎么变呀,才过了半年哪。”

“是吗?一点儿都没变吗?”

“舅姥姥不太了解你们年轻人哪。”

“我也觉得奶奶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还记得你自己的年龄吗?我有时候就会忘。”

“自己的岁数还记得哟。”

“那你多少岁了?”

“七十一岁。”

“那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嘛,还是说就应该是这样?”

“我不显年轻啊……”

“嘿,真的吗?”

我明年就二十一岁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的历史我大概是无从了解了。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的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面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面。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他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赶他。

“慢点儿爬好不好?”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车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偶尔说上两句。

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刹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上,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没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走着回去吧。”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我可不想那么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还早着呢。”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呀。没准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那又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准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尽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回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的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的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脏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

“我说吟子,”我加重了“我说”的语气,“别随便用我的化妆水行不行?”

“嗯?”

吟子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我。

“那个吧,是年轻人用的,老奶奶用了也没效果的。”

“你说什么哪?什么化妆水?”

“就是那个放在洗脸间的、我的化妆水。那个很贵的,别再用了。刚才看见少了这么多呢。”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五公分那么宽,反正夸张点比较好些。

“没用那么多。”

净跟我装蒜。我心里想着,嘴上只说了声“哦,是吗”,就坐在檐廊上剪起指甲来。

要真想骂她就没完了。吟子腰腿不好,身子又瘦小,说话轻声细气的,好欺负得很。把她骂得哑口无言,甚至把她骂哭都不是问题。

最近,我开始怀疑吟子对我的焦躁不安是装没看见的。她不理睬我无聊的挑衅,总是装傻充愣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反正讲力气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使我恢复了些自信。这自信与在藤田面前的不自信成反比。照这样下去,我会越发变得具有攻击性,吟子会渐渐消失不见的,我有意识地将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恶言恶语咽了下去。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欺负她。不是我先搬走,就是她先死,这是不远的将来的事,我们在一起待不了几十年,在这之前还是和睦相处为好。

可能的话,我希望平和而自然地分别。

笹冢站新来了个年轻的女协理员。第一眼看见她,我便觉得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非常精干,和她对视一眼后,她就特意到小卖店来跟我打招呼。

“我姓丝井,请多关照。”

她的眼睛就像小狗似的招人喜爱。浅褐色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我姓三田,请多关照。”

然后,她笑吟吟地返回岗位上去了。一条负责带她。她个子小,褐色的裤子显得很肥大,垫肩也很夸张。她戴着的协理员袖章被碰掉了好几次,我直担心她会被人流挤倒。

九点十分,我看见藤田和她凑近了说话。真切地看在眼里之后,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那天我独自一人回了家。最近,在出站口和藤田会合后一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由于空闲多了,我又增加了做女招待的时间。藤田好像也开始在新宿的西餐厅打晚工了。他说是一家经营海地料理的少见的西餐厅。问他为什么在那种地方打工,他只告诉我“因为是别人介绍的”。无论海地还是新宿,对我来说都同样遥远。

回到家,看见玄关摆着芳介的鞋,我转身又出去了。沿着环八线往前走,在区民游泳池,我租了件泳衣游了很长时间的泳。这是利用燃烧垃圾热能的温水游泳池。阿姨们排成一排,中年男教师带着她们在做水中健身操。秋天,平常日子来游泳的年轻女孩子除了我之外没别人。我游得头昏脑涨,才去池边休息。躺在长椅上,窗外的风景分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透过掉光了叶子的秃树枝,能看见花坛那边过往的汽车。路旁丢弃的塑料袋随风飘舞,贴到等信号灯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便道上骑自行车的不停地扭动着车把,躲避行人。

这会儿,吟子和芳介正在家里亲热地吃着印糕聊天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