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叹息(第4/17页)

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朝我这边看吧。他大概在看那些人叠起野餐垫走了之后,下面被压倒的一片草坪吧。

恐怕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我在公司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这样想道。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像刚才那样坐在弟弟旁边了。

然而,现在待在我房间里的千真万确是这个弟弟。没有再也见不到面,而是重逢之后还在一起吃了清汤面,而且正打算在同一间屋里睡觉呢。这就叫做家人吧。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坐了起来,看见床脚边突起一块立体形状的毛毯。啊,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哪。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之后,才躺下睡了。

早晨醒来一看,床边的桌子上摆着早餐,风太靠着床在看电视。我拿了一杯水,躺在床上吃起了吐司,什么也没抹的吐司。

“你打算给我当保姆?”吃完,我对着他的后背说道,“不过,要是你每天给我做饭,还真是求之不得啊。”

弟弟正看得入迷吧,没有答理我。我起了床,伸了个懒腰,看见昨天风太睡觉盖的毛毯旁边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封皮上用粗记号笔竖着写着“江藤圆”。我也没打招呼,就翻开了本子,看见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结尾是“没有希望”。从头到尾再看,发现是昨天晚上我对风太说的那几句话,被不加润色地记录了下来。

弟弟拿着一杯牛奶,坐在电视机前。我凑近一看,见他闭着眼睛,就用本子打了他脑袋一下。“干什么呀?”风太不乐意地说着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

“啊?”

“这个本子。”

“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呀。”

“这些,写的是我?什么‘没有希望’,你说得着吗?当然有了,多少的。多多少少的。”

“哦,是吗?”

“这叫什么?观察日记吗?”

“我的收藏呀。还有好多本呢。你想不想加入?”

“我可不想。什么收藏?干什么用?”

“活在当下的人们的真实记录啊。可宝贵了。”

“想搞什么研究?”

“还给我好吗?”

风太居然绷起了脸,真是少见。

“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别写我了,拜托。”

我拿本子一角顶着他的肩膀还给他时,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说不定能畅销呢。”

中午和同事一起吃意面。吃饭的时候,聊的是工作的事和周末的事,还有老公的事。老公会生气和做点心。工作的时候主要想工作的事,此外想不到别的。没有希望。

这几行草草的文字就是我的一天。前半部分还是我瞎编的,只有剩下的那部分是我的一天。我的每一天,就是这几行字的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如此延续下去的。

今天,在公司时发生了地震,震得挺厉害,女同事都吓得尖叫起来。有的人钻进了办公桌底下。“江藤小姐,快点呀!”脸色煞白的小峰姐生气地催促我道。没办法,我只好猫下腰钻进办公桌下面。等待摇晃消失的工夫,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今天死在这儿的话,风太的那本本子就到第一页为止了。就白写了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只留下那么几行记录,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真想一直躲在办公桌底下不出来了。

摇晃消失后,我钻出头一看,小峰姐还缩在办公桌底下,没敢站起来。

“你没觉得还在晃吗?”

小峰姐磨磨蹭蹭地慢慢爬了出来,呼吸也有些紊乱。

“我这人,特别怕地震。我可不想死在这地方啊。怎么能在公司落下人生的帷幕呢?!”

“没事,大家都在一块呢。大家在一块的话,我就不害怕了。”

“哟嗬。不过,江藤小姐,你那位男朋友可怎么办哪?活着的人多可怜呀。”

“我可不愿意死在后头。”

“哎呀,你男朋友也太可怜了。”

小峰姐笑了。她有丈夫和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儿子。她办公桌上摆着一张戴头盔的男孩照片。要是记录她的本子的话,恐怕复制和粘贴就行不通了吧。有老公和孩子的话,什么吵架啦、和好啦、洗衣服啦、记账本啦,各种各样的单词都会出现,口头禅也会有很多,说不定能编成一个像样的故事呢。

“喂,小圆吗?”

在公司的电梯旁边给家里打电话时,除了像往常一样的妈妈的声音外,我还清楚地听见他们养的那只柴犬在一个劲地瞎叫唤。

“妈妈,昨天风太来我这儿了。突然来的。我们在电车上碰见的。”

“风太吗?他爸,小圆说风太回来了,在电车里碰见的,去圆那儿了……”

妈妈没跟我,而是跟待在同一房间里的爸爸说了起来。

“妈妈,听我说呀。风太挺好的,没病没灾。等我下班回家,他应该还在,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话筒口传来一声清咳,爸爸接过了电话。

“圆,你说风太去你那儿了?”

“是啊。昨天在电车里偶然碰见的,后来就让他住我那儿了。”

“还有呢?”

“他挺好的,没病没灾。邋遢了点,可还算有人样。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他在旁边吗?”

“没在,我现在在公司呢。晚上回去他应该在。”

“让他给家里来个电话吧。不用了,我现在给他打过去。他在你家,对吧?”

“嗯,可能在。”

“好,我打个试试吧。”

“好的。我挂了。”

“啊,圆,风太个子长高了吗?”

“什么?个子?没注意。不过好像瘦了点。个子嘛,嗯——个子吧……”

这大概是我们家的传统吧,最该问的不问,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项链啦个子之类无关紧要的事。

弟弟依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而且真的做了晚饭等着我回来。晚饭做得还挺丰盛,除了白米饭之外,还做了几样蔬菜和鱼。每只圆形器皿都罩上一层保鲜膜,一盘盘摆在桌上,跟狗食似的。

“你会做菜?”

“哟,你不知道吗?我其实挺喜欢做菜的。以前咱们在一起住的时候,我是觉得不合适才没进厨房的。”

“什么不合适?”

“还用说吗?厨房是女孩子的地盘呀。”

“胡说,没听说过……”

我记忆中的风太,是个穿着运动西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胖乎乎的男孩子(现在已经瘦多了,但小的时候比我可要胖得多)。和我不一样,他特别招人喜欢,总是表现得落落大方,所以,一向是只管饭来张口就行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做饭。

“爸爸来电话了吗?”

“没有啊。”

“他说要打给你的。”

“刚才我出去了一会儿,买东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