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你过来,在我床头坐一会儿,好不好?”

连翘斜着坐下来的时候,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样拉住了连翘的手。

“你稍稍坐一会儿就好。”令秧觉得连翘的手很凉,可是凉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现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连翘的脸,不过令秧觉得她笑过。

“你不困?”

“我自小就这样,瞌睡少。四更天起来正好,老夫人的药得熬上两个时辰还不止,我现在虽然伺候夫人,不过老夫人的药还是我管着。”

“那么喜欢熬药,将来等你要出去的时候,把你许给一个大夫,或者开药铺的。”

“夫人这是说笑话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辈子待在咱们府里,夫人嫌我吃得多么?”

“你说奇怪不奇怪?”令秧突然笑了,“有件事,我总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跟老爷的时候,从没有过动静,为什么——和他,这么快就有了?”

“夫人是在说梦话吧,老爷临去的时候,留给夫人这个孩子,这可不就是天意,要给夫人这辈子的念想儿么。”

令秧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她觉得好像是时候睡着了。

因为重孝在身,哥儿的婚事不算太热闹,不过算是体面。不,现在没人再叫“哥儿”,都改称他“川少爷”。哥儿大名叫唐炎,不过年幼的时候,老夫人觉得名字里带着这么多的火,也不大好,于是就给取了个小名,叫“川儿”。小名里带着这么一条河,总归能平衡些。不过待到哥儿五六岁以后,这个小名就没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捡起来,“川儿”就长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爷。

由唐璞代表族里出面,上上下下张罗了很多事情,种种妥帖让府里很多人暂时忘记了他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园子里去听三天的大戏。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着在前头招待往来贺喜的人,还得时时去老夫人房里转转——怕老夫人房里的婆子丫头一心只想着跑去听戏,没人当值看着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个人坐在中堂二楼的暖阁里,论礼她不该到中堂来,只是那实在算是卧房之外,唯一一处清净的地方。她原先以为天边能传来戏台上的丝竹声,但是四周太静了,所有花团锦簇的热闹都是昨晚梦里的事情。“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翘又跑到哪儿去了?”蕙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她一个冷战。

“连翘在厨房,看着给老夫人的药。”她转过身,跟蕙娘坐在了一处。

“这丫头,下辈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个药罐,倒是能称她的心。”蕙娘说完,喊着小丫头沏壶新茶拿过来,“这几天我腿都要断了,好不容易得个空儿,偷一下闲。云巧呢,把她也叫来说说话儿吧。今儿难得没有客,就咱们几个人。”

托着茶盘过来的小丫头答道:“巧姨娘在新房里,跟新来的川少奶奶说话呢。”

“说的什么,你听见没有?”蕙娘像是突然来了精神。

“我打新房前头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得巧姨娘一个人的声音,没听见川少奶奶的。”

令秧侧着脸,困惑地说:“倒也是呢,来了快三天,好像没听见过她说话。”跟着小丫头的声音突然欢快起来:“谢先生来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

蕙娘冲着楼梯口的谢舜珲挥手道:“谢先生过来喝茶,难得家里今天清净,不用拘那么多的礼……”跟着她对小丫头说,“给我们下去拿两盘果子,然后你就可以去听戏了。”

谢舜珲闲闲地在蕙娘和令秧的对面坐下,笑道:“今儿的戏不算好,不看也罢。”然后谦恭地对令秧拱拱手,“夫人可好?”

“我那出《游春》唱完了没?”蕙娘看着令秧嗫嚅着不知该回答什么,立刻解了围。

“昨天就唱完了,你不看也不可惜——那个唱西施的一点都不好,干巴巴的看了难受。”谢先生笑起来的神情,看不出来是在刻薄别人。

“罢了,唐九叔家的班子在这儿也算是好的了,你什么好戏没见过,入不了你的眼是平常事。”蕙娘举起茶壶,斟满了三个人的杯子。

“在我眼里,嗓子是第二件事,头一样要紧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缠绵劲儿。一张嘴,声腔里就既无水汽也无怨气,凭她再美的美人儿,也未必勾得走范蠡的魂儿,你说是不是?”谢先生的折扇捏在手里,扇柄轻轻叩着手背。

蕙娘笑着啐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听惯了你胡说八道,这儿还守着夫人呢。你当这是你们男人的花酒桌么。”

“冒犯夫人了。”谢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说。两三天之内,我想动身回家去,学生新婚燕尔,做先生的总在旁边提醒着功课也没意思。来你们府里也打扰了这么些日子,是时候回去了。”

蕙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笑道:“你牵记着家小,我若强留倒显得不懂事呢。缺什么你尽管说,我叫人到你房里去替你打点行李。”

“倒还真不是家小的缘故。”谢先生也笑道,“我有个老朋友,早年我四处云游的时候认识的,最近到咱们徽州来看戏,想把徽州的几种声腔都听一遍,必须得我陪着。我早先没跟你提过汤先生?”

“谁记得你那些狐朋狗党。”蕙娘冷笑。

“妇人之见。汤先生跟你家老爷一样中过进士,如今官拜礼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未进京,只是直到如今仍旧是个戏痴。不止喜欢看,也喜欢写,你听过有出戏叫《紫钗记》的没有,就是汤先生的大作。”

蕙娘惊讶地瞪大了杏眼:“听戏听成精的我见多了,可是会写戏的还真是没见识过。”

“你们是说……”令秧有点糊涂,“戏台上唱的那些戏——都是人写出来的?”

谢先生和蕙娘愕然对看了一眼,谢先生问道:“正是。唱词若不是有人写,夫人觉得是从哪儿来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我小时候以为,戏台上的那些词儿,最初,都是神仙教给人的。”

蕙娘大笑了起来:“夫人真是有趣儿。”令秧讪讪地看着她:“你又取笑我。”谢先生却没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谢先生是个好人。

刚刚端茶的小丫头又急慌慌地奔了上来,人没露面,声音先过来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厨娘和一个老夫人房里的婆子在后头打起来了,那疯婆子打破了厨娘的脑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宁也没有。”说罢也只得起来跟着小丫头去了。圆桌前只剩下了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