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8页)

蕙娘掩着嘴笑了出来:“叫我说九叔什么好,三天的戏,居然掺进来一个青阳腔的班子,这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我们是乡下土财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没听戏了,青阳腔现在红火得很,况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阳腔就是从她家乡来的,按说也不算失礼。这毕竟是九叔的人情,我们也不好太狷介……”“老爷最不喜欢青阳腔。又俗又嘈杂,也就是其中滚调还略微中听些。”蕙娘皱眉,“九叔喜欢青阳调也罢了,大喜的日子唱什么《失荆州》,造孽,这个换了,换成《结桃园》。加一出昆腔,《浣纱记》里《游春》那折,是断不可少的。”小丫鬟答应着,蕙娘又眼睛一亮,“对了,把我改过的单子也拿给谢先生看看,他可是个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欢听《浣纱记》,只是她也只能在戏单子上指点一阵,过过瘾罢了。到了正日子,她们几个,还不是因着守孝,绝对不能露面的。也许,能听见些隐约的丝竹声,蕙娘就可以在屋里悄声地哼唱上几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令秧不懂,但是也觉得错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着哥儿的大婚。然后就忙着给令秧请大夫诊脉安胎——自然是换了个大夫,只不过坚持对大夫说令秧受胎已有三个月。大夫自然觉得棘手,三个月的话,胎像未免太弱,于是不停地开各种安胎、调理气血的方子。时不时担忧这样弱的脉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来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开始觉得,这孩子原本就是老爷的。

白天的事情归白天,夜里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贴身丫鬟被蕙娘换了,那是令秧被带去祠堂之后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令秧昏睡时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个丫鬟,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她父母便频频地上来府里,想把她领回去嫁人。当众人人仰马翻地围着被抬回来的令秧的时候,蕙娘没忘记做一件事,即是准了这丫鬟回家。没有别的原因,令秧从此就要带着秘密活上一生,身边那个人必须绝对可靠才行。新来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里的,名叫连翘。长得普通,也不见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说哪怕一句话。也许是名字真的取对了,她最擅长的便是给老夫人煎药,一天几趟,什么火候,什么时辰,什么药引——任凭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复杂,也没出过丁点差错。后来老爷卧床不起了,煎药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担起来——常常出入府里的大夫们早已习惯直接把药方交代给连翘。只要是守着药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无论需要多早起来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倦意。简直让人怀疑,她怕是希望府里每个人都常年病着才好。蕙娘静静旁观了几年,觉得在此时把她调到令秧房里,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连翘太安静,还是令秧太粗心,从祠堂抬回来以后令秧缩在床上发了三天的呆,连翘也不言不语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终于发现,给自己端药进来的是张陌生的脸孔。

陌生,但是安宁。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里的人,却惊觉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说:“夫人该喝药了。”然后垂着眼睛,对着那盅汤药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药里有涟漪。这样的笑容看久了,令秧会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喝药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静时哥儿会到她房里来,还要不体面。

也许连翘睡觉很轻,总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连翘轻轻地晃醒,连翘一言不发,灯也不点,弯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脸,不知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劲道。然后连翘就沉默地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萤火虫一般,轻巧地走到门边放哥儿进来。然后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开被子,裹挟住男人的体温。等哥儿走的时候,黑暗中,她能听见连翘行走时空气里细碎的颤动,接着就是门被闩好的声音。接下来,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时候,令秧和连翘之间,从不谈论夜里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连翘交代过什么,既然无从开口,不说也罢了。深夜的合谋让令秧有了种奇怪的顾忌,当她需要连翘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开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视她一下,连翘自会走上来;若是连翘不在跟前,她宁愿满屋子兜着圈地寻她,也不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寻见了,连翘轻轻说声:“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松了口气那样,她总不好说,她不好意思直接叫连翘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胧中她听见连翘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夫人,哥儿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现今不同以往了……”那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从连翘嘴里听见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连翘不开口,她就可以假装连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说:“叫他进来吧,我同他讲,这是最后一次。”她打断连翘,是因为她不想听到连翘说“现今”究竟哪里“不同以往”。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了,可是说出来,就是胆战心惊。

哥儿凑近床沿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头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盖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触到了肘部那两个浅浅的窝,他低声说:“不要紧。”令秧的手骤然抽回来:“你不能再来了。现今不同以往,不能伤了孩子的胎气……”她自己也惊讶居然重复着连翘的说法,“这是老爷的孩子。”说完,她自己也吓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里有种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新娘子来了以后,要好好待她。从此以后,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给你生儿育女,你要做的无非是好好用功,考个功名,支撑起咱们家……”哥儿从床边站了起来,暗夜里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点瘦削的轮廓。“我拜托你。”令秧的声音沉了下去,“云巧的孩子,还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万记得,看顾着他们。”她听见哥儿在笑,然后笑着说:“夫人教训得是。”

她笑笑:“等亲事办完了,就不能再总是‘哥儿哥儿’地叫你了。蕙娘也说过,以后,下人们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少爷’呢。”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

连翘擎着那段蜡烛走了过来,转过身去闩门的时候,幽幽的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声音:“夫人睡吧,现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紧的就是养身子安胎,剩下的什么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