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一章(第4/5页)

“我明白。”丽贝卡明白的是眼前这个年轻的秘密警察犯了个错误。他调查了她的工作情况,但对她那个臭名昭著的家庭完全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丽贝卡家庭背景的话,舒尔茨绝不会想和她有半点瓜葛了。

不难想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夫曼”是个非常常见的姓氏,“丽贝卡”这个名字也普普通通。菜鸟警察很可能调查了另一个丽贝卡·霍夫曼的背景资料。

舒尔茨又说:“做这项工作的人必须完完全全地诚实尽忠。”

这番自相矛盾的言论差点让丽贝卡发笑。“诚实尽忠?”她重复了一遍,“监视朋友算是诚实尽忠吗?”

“当然,”舒尔茨似乎没意识到其中的讽刺,“给我们当线人还有不少好处,”他压低声音说,“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无须现在决定。回家好好想想,但别和任何人讨论。这事显然必须保密。”

“这是自然。”丽贝卡开始感到有些释然。舒尔茨很快会发现丽贝卡不适合承担线人的工作,收回这项提议。但那时他就很难以资产阶级鼓吹者的罪名控告丽贝卡了。她也许可以毫发无损地逃过这一劫。

舒尔茨站起身,丽贝卡跟在后面。斯塔西总部之行就这样顺利结束了吗?真是难以置信了。

他礼貌地为她敞开门,陪着她走进芥黄色的走廊。五六个秘密警察站在电梯门边,起劲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身影看上去非常熟稔: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略微有些驼背,身上穿着件丽贝卡再熟悉不过的浅灰色法兰绒西装。她一边走向电梯,一边难以理解地盯着那个身影。

是她的丈夫汉斯。

汉斯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先是害怕地以为汉斯也是来接受审讯的。但从他们站着的姿态来看,她马上意识到汉斯不可能是送到这里的嫌疑犯。

那他是什么人呢?她的心害怕得“扑腾、扑腾”直跳,可她在怕些什么呢?

也许司法部的工作需要他时不时地上这来一趟,她心里想。这时她听见有个人对汉斯说:“中尉,恕我直言……”她没有听清那人又说了些什么。中尉?公务员可不会有什么军衔——除非他们在警察部门……

这时汉斯看见了丽贝卡。

丽贝卡看透了他的表情,男人很容易看穿。首先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像是在不相应的地方遇见了熟人一样,比如在图书馆里看见一颗萝卜。证实了的确是丽贝卡以后,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然而最让丽贝卡最受打击的却是汉斯接下来的表情:他仿佛蒙受了耻辱似的脸颊通红,眼神带着明显的罪恶感从她身上挪开。

丽贝卡沉默了很长时间,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在困惑中试探着招呼了一声,“下午好,霍夫曼中尉。”

舒尔茨的表情又惊讶又恐惧。“你认识中尉吗?”

“我和他相当熟悉,”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但尽力维持着镇静,“我开始想,他是不是监视我有一段时间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真的吗?”舒尔茨蠢蠢地问。

丽贝卡死死地盯着汉斯,想知道他对她的猜测有何反应,希望他付之一笑,说出一个她可以接受的解释。汉斯的嘴巴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丽贝卡能看得出他并没打算说真话。她看到的是一个绝望地圆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男人。

舒尔茨快哭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丽贝卡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汉斯,她说:“我是汉斯的妻子。”

汉斯的表情又变了,当罪恶感转化为怒火以后,他一脸狂怒的神情。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不是对丽贝卡说的。“给我闭嘴,舒尔茨。”他说。

丽贝卡知道,自己的世界在转瞬之间坍塌了。

舒尔茨非常吃惊。他没理会汉斯的警告,而是开口问丽贝卡,“你真的是那位霍夫曼夫人吗?”

汉斯火气越来越大地跑到舒尔茨面前,满是肌肉的右拳击中了舒尔茨的面部。年轻人踉跄着往后退,嘴唇流血了。“你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汉斯说,“你毁了我整整两年艰辛的卧底工作。”

丽贝卡轻声地自言自语着:“莫名其妙的电话,突然的紧急会议,撕碎的纸条……”汉斯没有什么情人。

但比有情人更糟。

丽贝卡精神恍惚,但她知道这是个机会,她可以趁其他人都不明所以,还来不及说谎编故事前查出真相。她努力维持专注,冷冷地问:“汉斯,你娶我就是为了监视我吗?”

他盯着她,并不回答。

舒尔茨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往前走。汉斯说:“抓住他。”电梯来了,丽贝卡在汉斯喊出下一句话前走进电梯:“逮捕那个傻瓜,把他扔进号子。”他转身想对她说话,但电梯门关上了,她按下了前往底层的按钮。

丽贝卡穿过天井,因为泪水而视线模糊。没人上来跟她说话:痛哭不止的人在这显然太常见了。她穿过大雨滂沱的停车场,找到了去公共汽车站的路。

丽贝卡的婚姻是场骗局。这让她无法接受。她爱他,和他睡觉,嫁给他,而他却一直都在欺骗她。不忠也许会被认为是一时的犯错,但汉斯却从认识她的那刻起就一直在对她撒谎。他一定是为了监视她才开始同她约会的。

汉斯无疑根本没想过要娶她。原本他只是想以调情为手段登堂入室,但这场骗局过于顺利了。当丽贝卡向他求婚的时候,他肯定非常震惊。也许他被迫做过选择:在拒绝丽贝卡并放弃监视,和娶她并继续监视之间。他的上司也许命令他要娶她为妻。她怎么会被欺骗得如此彻底呢?

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丽贝卡面前,她上了车,目光投向低处,坐到了后排,然后用双手捂住脸。

丽贝卡回想起他们约会时候的事情。当她提起阻断她之前恋情的话题时——她的女权主义思想,她的反共思想,和卡拉的亲近——汉斯都给出了恰如其分的回复。这让她觉得两人奇迹般地志趣相投。丽贝卡从来没想到过,汉斯只是在她眼前演了一场戏。

公共汽车在废墟和新建的楼之间穿梭,朝米特区的中心地带驶去。丽贝卡试着思考未来,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她想起他们婚礼那天,蜜月以及婚后的第一个年头,现在想来都是汉斯做的戏而已。他偷走了丽贝卡生命中整整两个年头。想到这里,丽贝卡非常生气,不禁停止了哭泣。

她回忆起自己向汉斯求婚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们在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的人民公园里闲逛,在童话喷泉前的石雕乌龟前停住脚步。丽贝卡穿着一条海军蓝的裙子,最适合她的颜色。汉斯穿着一件新的花呢外套:尽管东德是片时尚的荒漠,他还是设法搞到了一件像样的服装。在汉斯的怀抱里,丽贝卡觉得安全而且被珍视。她想要一个能够共度一生的男人,汉斯就是这个人。“汉斯,我们结婚吧。”丽贝卡笑着说。汉斯吻了吻她,回答说:“这主意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