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一章(第2/5页)

“你没想过离开这里吗?”丽贝卡问伯纳德,“你离婚了,又没有孩子,毫无束缚。”

伯纳德四处看了看,似乎想知道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的对话:然后他耸了耸肩。“我想过这件事——谁又没想过呢?”他说,“你呢?你爸爸反正也在西德上班,不是吗?”

“是的。他在西柏林有个生产电视机的工厂。但我妈妈坚持要留在这边。她说与其躲避问题,不如解决问题。”

“我见过她,她是个斗士。”

“没错。另外,冯·乌尔里希家已经在这幢房子里住了好几代了。”

“你丈夫呢?”

“他对现在的工作很尽心。”

“所以我不用担心失去你了。很好。”

“伯纳德——”丽贝卡欲言又止。

“说吧。”

“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是因为妻子有外遇而和她分手的吗?”

伯纳德语塞了,不过他回答了:“是的。”

“你怎么发现的?”

伯纳德后退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介意我问这个问题吗?”丽贝卡不安地问,“是不是太私人了?”

“我不介意告诉你。”他说,“我找她对质,她承认了。”

“但是什么让你起疑心的呢?”

“许多不起眼的小事——”

丽贝卡打断他的话说:“电话铃响了,你拿起电话,沉默了几秒钟以后,对方把电话挂掉了。”

他点点头。

她接着说:“你的配偶把撕成碎片的纸冲入马桶,周末时常被叫去参加临时召集的会议,晚上还经常花两个小时写些不能让你看的东西。”

“亲爱的,”伯纳德伤感地说,“你不会是在说汉斯吧。”

“他是不是有了个情人?”丽贝卡放下手里的三明治,她没了食欲。“老实说你怎么想。”

“我为你感到难过。”

四个月前,在秋季学期的最后一天,伯纳德吻过她一次。他们说了再见,互道圣诞快乐,他轻轻地抓住她的胳膊,低下头吻了她的嘴唇。丽贝卡让伯纳德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她说她仍愿意做他的朋友。一月回到学校以后,两人都装作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几个星期后,伯纳德甚至告诉她,他已经和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寡妇在约会了。

丽贝卡不想让他抱有无望的幻想,但伯纳德是除了家人以外她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而丽贝卡还不想让家人因为这件事担心,至少现在不想。“我曾如此确信汉斯爱着我。”说到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也爱着他。”

“也许他真的爱你,有些男人只是经不起诱惑罢了。”

丽贝卡不知道汉斯对两人的性生活是否满意。他从未对此有过抱怨,但两人每周仅仅做一次爱,她觉得这对新婚夫妇来说未免太少了一点。“我只想像妈妈那样,有个自己的家庭。家人之间互相扶持,互相爱护。”她说,“我以为我能和汉斯一起拥有这些。”

“也许你仍旧可以,”伯纳德说,“外遇不一定会导致离婚。”

“结婚第一年就有外遇呢?”

“我同意。这的确很糟。”

“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好好问他。他也许会承认,也许会否认,但他会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然后呢?”

“你想怎么办?你会和他离婚吗?”

丽贝卡摇了摇头。“我永远不会离婚。婚姻是一种承诺。不能因为于己无利就不遵守。即便有违自己的心意,也得遵守。这才是它的意义所在。”

“我正做了相反的事。你一定很看不起我。”

“我不会用我的道德标准去评判你或者其他人。我只是在谈论我自己。我爱我的丈夫,希望他忠于我。”

伯纳德带着钦佩和遗憾笑了笑。“希望能如你所愿。”

“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了。丽贝卡站起身,把三明治放回包装纸。她不会再去吃它了,但和大部分经历过战争之苦的人一样,丽贝卡对于把食物扔掉有种恐惧感。她用手帕擦了擦湿湿的眼睛。“谢谢你的倾听。”她说。

“我没能安慰你。”

“不,你做到了。”说完丽贝卡便离开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去上英语课的时候,丽贝卡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记完《扭腰舞》的歌词。但长年的教学经验使她能够随机应变。“谁听过一首名叫‘扭腰舞’的歌曲?”一进教室她便大声问。

学生们都听过。

丽贝卡走到黑板前,拿起一个粉笔头。“歌词是什么?”

学生们同声高喊起了歌词。

丽贝卡在黑板上写道:“来吧,宝贝,让我们一起来扭腰。”然后她问:“这句话用德语该怎么说?”

这时她完全忘却了心中的忧愁。

下午课间休息时,丽贝卡在她的收信箱里找到了那封信。她把它带到了教师办公室,拆信前,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看信的时候,她的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

单页纸上印着信头:国家安全部。这是秘密警察的官方称谓,私下里叫斯塔西。信是由一个叫舒尔茨队长的人写来的,这封信命令她到他位于总部的办公室接受质询。

丽贝卡擦干净她洒在地上的饮料,装作没事人一样向同事们道了歉。然后她走进女厕所,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她想在向人吐露这件事之前好好想想。

东德的所有居民都知道这些人人害怕收到的信。这意味着她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被暗探注意到了。她从旁人的描述中得知,坚持自己无辜毫无用处。秘密警察的态度,是认定了她在某件事上有错,不然为什么要质询她呢。暗示秘密警察犯错相当于质疑他们的能力,这等于犯下了另一宗罪。

她又看了一遍,发现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

她到底做了什么?毫无疑问,她的家庭背景深受怀疑。她的父亲,沃纳,是个开工厂的资本家,他的工厂位于西柏林,东德政府无法触及。丽贝卡的母亲卡拉是个家喻户晓的社会民主党人。外婆茉黛,则是一名英国伯爵的妹妹。不过当局已经好几年没骚扰过他们家了。丽贝卡本以为,嫁给司法部的官员也许使他们家赢得了当局的认同。情况显然不是如此。

她犯了什么罪吗?她有本乔治·奥威尔的反共寓言《动物农场》,这是禁书。她十五岁的弟弟,瓦利,爱弹吉他,还唱一些诸如《这是你的故土》之类的美国歌曲。丽贝卡有时也去西柏林参观抽象画展。而共产党人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校监一样对艺术很保守。

洗手时,丽贝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看上去不是很害怕。她鼻梁高翘,下巴笔挺,还有双坚定的棕色眼眸。她乱蓬蓬的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捋到后面。她身材高大,端庄挺拔,有些人觉得她很有压迫感。她可以面对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用一句话让他们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