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我身 冥府要犯(第4/5页)

注不满的桶

希腊地狱里的人口政策充分考虑到了性别平衡,这里也有女犯,而且是一个超大组合,数量是四十九个,这就是达那伊得斯姐妹。她们的父亲是利比亚国王达那俄斯,宙斯和伊俄的后裔。达那俄斯有五十个女儿,总称为达那伊得斯。他的亲兄弟埃古普托斯有五十个儿子,并统治着由尼罗河灌溉的整个国家——埃及。五十个公主一样青春美丽,五十个王子个个垂涎三尺,就向五十个公主求婚。但是,达那俄斯和达那伊得斯姐妹都不同意这种团购批发式的姻缘。于是埃古普托斯及其王子们集结了庞大的军队,以武力求婚。达那俄斯不敌,带着五十个女儿,在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乘坐配有五十支桨的大船,惊慌逃到了罗得岛。

罗得岛也不宜久留,父亲又带着五十个女儿驶向希腊,一路上托宙斯的庇护,终于到达了阿尔戈斯,即曾祖母伊俄的故乡。这时海岸上烟尘滚滚,战马嘶鸣,盔甲和长枪闪闪发光,原来,阿尔戈斯国王珀拉斯戈斯以为敌军来袭,在岸边列下了强大的阵容。没想到迎来的是一位老人和五十个美丽的女子。

达那伊得斯姐妹扮成乞援者,手执橄榄枝,登上了海岸,她们期望能在这里获得保护,摆脱强大狂暴的求婚者。珀拉斯戈斯十分为难,他害怕得罪强大的埃及君主,又不敢拒绝以宙斯的名义乞求保护的老人和弱女。他决定去召集民众公决,并建议达那俄斯先把橄榄枝献给众神的祭坛。

这时,埃及的使者已经来到,随后大兵压境。国王珀拉斯戈斯坚决维护乞援女,浴血奋战,但没能战胜强大的埃及军队。城市在血泊与哭声中陷落,国王珀拉斯戈斯亡命他乡。达那俄斯被选为阿尔戈斯的新国王,此时他已经无法拒绝耀武扬威的求婚者,但屈辱与辛酸在心中发酵成了恶毒的阴谋。

《达那伊得斯姐妹》

Martin Johann Schmidt (1718—1801)

斯洛文尼亚,国家美术馆

盛大的集体婚礼在余烬未熄的战场上举行,埃古普托斯的儿子们脱下浸染着征尘与血迹的铠甲,进入了温柔乡。入夜时分,整个城市呈现出不祥的宁静。没有多久,就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叫,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原来,所有新娘都被父亲严命:在新婚之夜、在丈夫最软弱的时刻各个击破,杀死自己的丈夫。这又是个情欲战血缘的故事,但终究血浓于水,血缘战了上风,何况婚姻是不情愿的。有四十九个女儿执行了父亲的命令,只有最小的女儿许珀耳涅斯特拉不忍心将短剑刺入丈夫林叩斯(不是那位阿法柔斯之子、伊达斯之兄的大英雄林叩斯)的胸膛,并将他唤醒,偷偷放出了宫殿。

达那俄斯以女儿的深重罪孽为代价,战胜了自己的兄弟。他还组织法庭,要处死背叛父亲的女儿许珀耳涅斯特拉,但爱神阿佛洛狄忒亲临辩护,许珀耳涅斯特拉获救。四十九个姐妹亵渎了神圣的婚床,但维护了父权,很难以对错判断,所以关于她们的处置有不同说法。有人说雅典娜和赫尔墨斯秉承宙斯的旨意为她们净罪,然后,达那俄斯举办大型的竞技比赛,为女儿重新择婿——这可是需要色胆包天的青年参赛;有人说唯一幸存的王子林叩斯杀死了达那俄斯和四十九个达那伊得斯姐妹,自己做了国王,并与许珀耳涅斯特拉成为恩爱夫妻,繁衍了一个伟大的家族——但不知妻子是怎样忘记丈夫手上的血污的。

不管怎样,达那伊得斯姐妹死后还是下了地狱。所受刑罚总算符合女犯的体能特点:用水罐从冥河中打水,回来注入桶中,直至注满为止。这几乎是个美丽的场景:黄昏时分,美丽的女子结伴到河边汲水。不过,这是在地狱里,那桶是无底的,无法注满。有人说她们汲水的工具是筛子。

地狱在人间

宙斯、哈得斯和塔耳塔洛斯这些宇宙的超级盖世太保真是太熟悉人性了。首先,他们的刑罚并不重视肉体——肉体的刑罚终究是低级和有限的,因为人的忍受能力有限度,希腊的地狱刑罚主要针对人的精神的薄弱之处,折磨是无限的。其次,刑罚是永恒的。人间的罪犯可以立功减刑、保外就医,还可以越狱,至少可以用死亡终结一切。佛教地狱里的犯人可以指望业报穷尽,劫数轮回。但希腊的西绪福斯们面对的却是真正的无期徒刑,他们甚至没有死亡的福分,时间对他们来说不包含希望,时间本身成为刑罚。

循环是刑罚最重要的特点。明知熵是无限循环小数,却要求你无限地求解下去,意义丧失,荒诞产生,这是人性难以忍受的(甚至有些毛驴都不肯接受拉磨这种循环型的劳动)。对于这些犯人,希望总在前面诱惑:巨石又一次快要到达山顶,那飘走的水果又回来了,这都像是善意的玩笑。旋转的巨轮难免能量用尽或金属疲劳,那些强悍的兀鹰天天生吃肝脏部位,会不会营养不良或精神崩溃?甚至达那伊得斯姐妹们也可以指望:受刑者自救无望,施刑者总会厌倦吧!万一哪天有位神灵看好众美女从而来帮助调动工作呢!然而,在这里,希望是一种副刑罚,是用来制造更深的绝望的。哀莫大于心不死,绝望永远不能见底,痛苦究竟会有多深呢?

中国神话里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那总是有限的,而且愚公相信生殖能力是无限的。月亮上的吴刚略为相似,他被罚砍桂树,砍了再生出来。但因为不在地狱里,所以倒很像健身运动。其实也不必到神话中去找,现实生活无一不是地狱刑罚的活人版。一个同桌或对桌的漂亮姑娘可能类似坦塔罗斯的水果。置身于有着糟糕的上司或同事的单位里——上司一般都很糟糕,你就会体验到伊克西翁的痛苦。流行歌曲、卡拉OK轮番攻击你的肺腑,仿佛提堤奥斯的苦刑。而厨房里随满随空的锅碗瓢盆又何异于达那伊得斯之桶呢!

每天三餐一觉,乘同一路电车到同一个单位去见同一些人,安装同一种螺丝钉,下班后到同一个市场买同几种蔬菜,电视剧一生看不完,但基本相同。睡觉时熵达到最大值,第二天以同样的程序重新输入负熵。重复的日常生活看似简单轻松,但一旦从习惯中惊醒,会发现这一切犹如西绪福斯的劳役。很多美术作品都夸张表现西绪福斯巨石的体积或重量,其实没有抓住要点,西绪福斯的痛苦不在于石头的大小,给他个乒乓球却推不上去,才是真正的荒诞、痛苦。

不过,说“地狱在人间”并不是认同并接受悲观主义。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全是在反抗平庸与循环的过程中创造的,人正是在向地狱的堕落过程中才会挣扎出一种向上的力量。加缪的哲学散文《西绪福斯的神话》就是从荒诞出发,将永恒的苦役犯西绪福斯转换为清醒、充实、快乐的英雄。大多数人并不想成为英雄,也不需要思考荒诞与反抗,但日常生活自有其真实和幸福。有位诗人(周实)写过这样一首小诗:“做工的是不谈你的,务农的也不会说你/因为他们与你一样,日日夜夜,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