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姐妹(第6/13页)

当她伸手去拉那扇推拉门时,发现门没锁。她“嘎啦嘎啦”地拉开门,踏上水泥地,一进门,连背脊都感觉到冷飕飕的,里面非常凉爽。虽说现在是大白天,但从玄关处一直到走廊,却昏暗得如同黑夜。这是日式风格的房屋所特有的昏暗,平井却觉得这昏暗好像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恢复了寂静的走廊里,平井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向里走去。平井家供奉佛位的房间在起居室后面走廊的尽头。平井探头朝供佛的房间里看了看,只见父亲保生正站在开放式的廊子下,凝视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背部有些驼了。

久美就静静地躺在眼前,纯白色的日式内衣,外面穿着一件每一代“宝藏”老板娘都穿的那种浅桃色正式礼服。可能保生刚刚就在久美的身边吧,那块一般该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现在却握在保生的手里。平井没看到母亲路子的身影。

平井弯下腰,看着久美,眼前的久美就像睡着了一样,仿佛还能听到她那安稳的呼吸声。

平井温柔地抚摸着久美的脸庞,内心暗自叹道:太好了。

由于事故发生的状况不同,有时逝者的脸部会受到巨大的损伤,这种情况下,就得用绷带把逝者的脸一圈圈包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再装进棺材里。平井只听说大卡车是直接从正面撞过来的,可眼下看到久美那张完好无损的脸时,她从内心深处觉得“太好了”。

父亲保生呆呆地看着院子,一动也不动。

“爸……”

平井在保生的背后叫道,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这应该是她离家出走十三年后第一次和父亲说话。

“……”

可是,保生依然背对着平井,没有任何回应,只能听到他小声地啜泣着。

平井凝视着久美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大街上很热闹,人们在忙着准备过七夕节。平井头上顶着卷发筒,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紧身衫,脚下趿拉着一双拖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黑下来。途中,她在市中心的商店街买了身丧服,订了酒店。

葬礼的那天,她见到了站在哭得死去活来的父亲身边硬撑着应对来客的母亲路子。平井没有坐在家族席位上,而是混在前来吊唁的宾客席中,她和母亲的视线有一瞬对在了一起,彼此却没说一句话。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平井只是烧了炷香就离开了那儿,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越来越长的烟灰悄无声息地掉落了下来,当平井留意到时,说了声:“……就这样,完了。”说着,她把香烟的火捻灭了。

流依然低着头;高竹手捧着咖啡杯一动不动;计一直盯着平井,眼神里满是对平井的担忧。

平井看着他们三个人,叹息道:“我吧,是特别不会在人前让自己显得很悲伤的那种人。”平井有些烦躁地冒出一句。

“平井……”

计仿佛有话要跟平井说,却被她用手势拦住了。

“所以,也请不要跟我说什么‘看你脸色不好,不要紧吧?’之类的话。”她又叮嘱了一句。

可计的表情好像还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平井只好用一种哄劝哭泣孩子的语气解释说:“可是,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真的是会悲伤的……但这并不是说就非得全身上下透出那股悲伤劲儿不可,对吧?”

如果说她这样很酷,还真是挺酷。假如是计处在平井现在的位置,她说不定会哭上三天三夜的。如果换作是高竹,大概就像“服丧”这个词说的那样,她会以一段时间的谨言慎行来哀悼故人吧。但平井既不是计,也不是高竹。

“可我有我悲伤的方式……”

正说着,平井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抓起黑色正装包,说了声:“回见,就这样……”说着,准备马上就走,想从流的身旁穿过去。

“那,你为什么还来这儿呢?”流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平井在门口附近站住了。

流依然背对着平井,淡淡地追问道:“不直接回家,而是来这儿,为什么?”

平井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被识破了……”平井叹了口气,嘟囔道,转回身来,冲着她刚才坐过的座位走去。

流连看也没看平井一眼,一直盯着手里装食盐的小瓶。

平井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平井……”说着,计的手里拿着一封信,来到了平井的身边。

“给你……”计很客气地把手中的信递到了平井面前。

“……你没扔啊?”

平井当然还记得这封信,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三天前久美在这个咖啡店里写好后让计交给平井的,平井却连看也没看,就拜托计把这封信扔掉。

“……”

看着递到眼前的信,平井用颤抖的双手将它接了过来,这是久美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我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把它交给你。”计说着,满面歉疚地低下了头。

“哪里……谢谢。”

平井说着,从没用糨糊封口的信封里抽出一张对折起来的便条,内容正是平井猜的那样。尽管信写得与平时一样,全是令她厌烦的、早就听腻了的话,可平井的眼里还是掉下了一串泪珠。

“……都怨我连见也没见她,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平井抽泣着说。

“只有她……一直都不肯放弃,一次次地来这里,想要接我回去……”

久美第一次来东京找平井,是在平井二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年久美十八岁。不过,对于平井来说,久美那时还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她们常常瞒着父母,私下里书信联系着。久美是个认真而直率的妹妹,虽然那时她还是个高中生,但每到节假日,她都会到旅馆来帮忙。

平井离家出走后,父母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久美一个人的身上,在她还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作为老字号旅馆“宝藏”的女老板,扛起了大梁。

久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试着说服平井回家的。作为女老板,久美极其忙碌,但是,不管能不能休息,至少两个月一次,她肯定会来东京见平井。一开始,因为是可爱的妹妹来了,平井当然是要见一面,认真听听她的说词。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件事让平井觉得厌烦起来。这一两年,她几乎没有好好见过妹妹。平井想躲着久美。最后这次,她在这个咖啡店里藏了起来,连面都没和久美见一下,甚至久美写给她的信,她连看也不看就想扔掉。

平井把从计手上接过来的信装回信封里,说道:“我知道……关于那个‘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现实’的规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