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妻(第4/12页)

而房木的症状是,从最新的记忆开始慢慢地往前消失,由原来的倔脾气变得温和起来。也就是说,房木记得自己有妻子这件事,却记不得眼前站着的这个高竹就是自己的妻子。

高竹小声说:“……哦,没有。”一边说着,一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数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高竹,计则脸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高竹慢慢地转过身,脚步飞快地来到离房木最远的一角吧台座位上坐下来。之后,她才发现手帕掉了。但高竹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装作没看见。

房木看到自己脚边掉的那枚手帕,便捡了起来。房木盯着手帕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朝着高竹坐的吧台这边走了过来。

“对不起,最近不知怎么了,特别爱忘事。”说着,他鞠了一躬。高竹连看也不敢看房木,只是说了声“哪里”,便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房木递过来的手帕。

房木再次微微鞠了一躬后,步履沉重地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但即使坐在座位上,他也安稳不下来,一会儿翻上几页杂志,一会儿挠挠头。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光,小声嘟囔道:“咖啡冷掉了哦……”其实咖啡是刚刚续的。

“再给您换新的吧?”数马上回应道。

房木却匆匆站了起来,说:“今天就算了,回去了。”正说着呢,就开始收拾桌子上摊开的杂志之类的东西。

“……”高竹把手帕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一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房木来到收银台前,递上了账单。

“多少钱?”

“三百八十元。”数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高竹回答道,接着,在收银机上“噼里啪啦”地输入金额。

“三百八十元……”房木从用旧了的男式皮革钱包里,取出一张一千元的纸币,“喏,就是它了。”说着,他把钱递给了数。

“收您一千元。”数接过钱,在往收银机里输入金额期间,房木偷偷瞟了几眼高竹,但他并非要做什么,只是心神不安地等着数给他找钱而已。

“……”

“找您六百二十元。”

房木迅速伸出手接过找回的零钱,带着歉意似的说了声“谢谢款待”,就快步走出了咖啡店。

门口铃铛一阵“叮咚”作响。

“谢谢……”

房木走后好一阵,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连衣裙女子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旧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

店内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变得异常寂静。

本来这个咖啡店也从不放BGM(背景音乐)。如果说店里可听到的声音,那就是三只大挂钟“嘀嘀嗒嗒”的钟摆声和连衣裙女子翻书页的声音了。

沉寂了好一会儿,数对坐在吧台席位上的高竹叫道:“高竹……”却没有下文。因为数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也许是察觉到了数的尴尬吧,只听高竹说道:“没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她对着两个人笑了笑,又说,“别担心。”

可是,对话又到此中断了。高竹也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气氛,把头垂了下去。

关于房木的病,高竹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数和计,当然也告诉了流和平井。高竹甚至预想到了有一天房木可能也会把自己完全忘掉,所以平时她总是说:“即便是那样,我作为一个护士也要照顾他。正因为是护士,所以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够做到。”言外之意是自己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这家咖啡店里,她之所以让数和计叫她的旧姓“高竹”,也是为了防止房木脑子混乱。以前数和计也都一直把高竹叫作“房木”来着。

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发展,根据年龄及男女、原因和应对等情况的不同,每个患者各有不同。与其他人相比,房木的病情发展是相当快的。

高竹沉浸在被房木彻底忘掉的打击中,无法自拔,大家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正在此时,大家以为躲进了厨房的计,突然手里拿着一瓶一升装的、尚未开封的酒返了回来。她把酒瓶“嗵”的一声放在了吧台上,笑盈盈地说:“客人送的,喝吗?”含笑的双目却是通红通红的。那瓶酒的标签上写着“七幸”。

计这出人意料的举动,给沉闷的气氛稍稍注入了一点活力。可以说这三人紧张的心情都缓和了下来。尽管高竹心里依然痛苦难耐,但她不会错失良机,于是,她回答道:“那么,就只来一点儿吧……”

对于高竹来说,她也祈盼着改善一下此刻的紧张氛围呢。计常常会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反常举动,这一点高竹也知道,但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体会到了。这也许正是平井常常挂在嘴边的“计具有能够幸福生活的才能”吧,高竹此时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计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奇妙表情,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高竹。

看着她的眼睛,高竹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去看看有什么下酒菜没有。”数进厨房去了。

“要热一下吗?”

“不用……”

“那么,就这样喝吧……”

计说着,手法熟练地打开了酒瓶,给已备好在那里的每个玻璃杯斟满酒。高竹心里觉得好笑:这是打算让我喝多少啊?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计在酒杯里斟满日本酒,把杯子“噌噌噌”地推到了高竹的面前。

“谢谢。”高竹强忍住笑说道。

数拿着瓶装的西式泡菜回来了。

“只有这个东西可以下酒了……”

“足够了。”计说着,把泡菜专用的小碟子递给数。

数把瓶子里的泡菜夹到小碟子里,又准备了三把小叉子。计说:“我喝这个。”说着从吧台下面的冰箱里拿出纸盒装的橘子汁,倒进玻璃杯里。橘子汁也是斟得满满的,几乎快要从杯子里溢出来了。高竹拼命忍住笑,伸手端起了杯子。

在座的这三个人均不是特别熟悉日本清酒的人。至于计,虽然是她提议说“喝一杯”的,但她其实也不会喝酒,只好拿橘子汁来代替。

计说,客人送她的这瓶“七幸”酒,其名字的由来,据说好像是“喝了这种酒,可以获得七次幸福”的意思。“七幸”是一种精心酿造的酒,无色透明。外行人看不出来,它其实是一种略带点青色调的、被称为“青芽”的高档清酒,香型是浓郁的水果香味,口感比较清淡,正像它的名字写的那样,这种酒,喝了会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高竹品尝着“七幸”酒的甘甜滋味,想起了五年前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来这家咖啡店时的情景。那一年,全国范围内,创历史纪录新高的炎热天气在持续,电视里连日来都在向社会呼吁,说这是由全球变暖引起的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