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4/17页)

他的思绪迅速跑开,迅疾奔向童年时代,他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依照不言而喻的自然秩序和谐地生活。但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孩子——不知为何,他在某个地方与那孩子对世界的理解断裂了。他再次听到郁子的声音,看到那傻得让人生气的笑容,一种羞耻感充溢了他整个人,那也是恐惧。他先前觉得正确、真实的全是错的、假的,跟它们一道,他也成了错的、假的。但怎么可能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到了如此境地?他开始害怕就要来临的死亡,害怕不是因为他会死,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他从没真正像他所愿望的那样活过。中村天智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妻子、女儿爱他内心的善良,为蚊子保命的善良。这种善良不像郁子的耐心护理——上班前早起两小时,还用手指触摸他的脸颊。为了他,中村狂暴地杀过人,也会心甘情愿地自杀。他告诉自己,通过服务于这种至大无极的善,他发现他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很多人,他会做出最骇人听闻的、在其他情况下他或许看作邪恶的事。他爱诗胜过一切。

然而,这首诗变成了恐怖、怪兽和尸体,怎么会这样?他尽力不想去细究。他知道他曾经在自己身上发掘出几乎无穷尽的扼杀怜悯的能力,用他觉得直白爽快的方式从残酷中取乐。有一刻,友川家闷热的扶手椅正把他吃进去,他想:如果这是给最可怕的邪恶配备的面具,那怎么办?

这想法太恐怖,他不能多想。在一个越来越少的神智清醒的时刻,中村意识到,在他体内将要进行的不是一场生死之间的较量,而是另一种较量,一方是他有关自己是一个好人的梦想,另一方是由冰制怪兽和缓慢爬行的尸体组成的噩梦。他铁一般的意志力曾经在暹罗丛林、在新宿区罗生门、在日本血液银行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以同样的意志力,他决心从现在起必须把他一生的事业理解为做好人的事业。

他的头脑突然平静了。他过去出力总是为了帝国和天皇的利益。他希望告诉孩子们,他将要安静地到死者的王国里去,带着善良愿望,在那儿,他的父母和弟兄们在等他。然而,要继续认为他自己是善良的正变得越来越难。这想法就要全面崩溃——当郁子抚摸他,当看到她的皮肤在她的年纪还依然美丽,她稍显傻气的微笑。他本能地懂得了,从本质上说,他并不拥有她的善良。他尽量回想生命中的好事那些与天皇意志无关,与军令和权威无关的好事,用这些来建构另类的关于善的看法,这看法也许能提供证据证明一种美好生活。他记得自己曾向一位澳大利亚大夫提供奎宁。他对一次殴打表现的暴力感到绝望。但这些记忆被一种普遍的绝望的感觉取代了,混溶着骨瘦如柴的生物在雨里、泥里爬行的意象;除了怪兽,他开始看到友川公寓里也到处爬行着尸首——在无休止的雨中,在地狱的烈火中。中村天智懂得了,当迎接死亡的时候,那些栖身于糟糕的身体里的人不比将很快要迎接自己死亡的他更想死。

“您记得那个画画儿的俘虏吧?”友川问,“我告诉过她,画画儿的不是您,但她根本听不进去。画画儿的是一个澳大利亚人。他过去跟那个中士打得火热。那个中士总唱一首关于夜晚的歌。关于我们,他们讲的故事多吓人!但俘虏还唱歌——情况没那么糟吧。”

我们是怎么活的,中村想。

“那是我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友川说。

在中村思想的界域之外,白雪成阵,无边无际横扫世界,正抹除所有存在。很快他会死去,所有好的,所有坏的,全归于虚无。怪兽会融化,流入黑色大洋。有一刻,他想他闻到滴滴涕,看到很多:佐藤从棋盘上抬起头要说什么,虱子逃离死了的男孩的身体,一个根本不像人的人猛地瘫倒在丛林空地的淤泥里。他有一种实现感,好像他的生命逃脱了其命定的轨迹。身体猛地抽动一下,他醒了。他完全不知道他睡了多久。

“来一些鲤鱼寿司吧,指挥官?”友川太太用奇怪的方式法问他——半像是说话,半像是咀嚼。

中村觉得感情完全麻木,但身体在颤抖,他想象美国人心脏被放在上面,医院的称重仪曾经一度这样颤抖。

“我从市场上买的。有点儿咸味,但我们喜欢稍微带点儿咸味的鲤鱼寿司。”

中村摇摇头。

第二年春天,友川夫妇收到中村太太寄来的卡片,说她丈夫去世了。她没对他们提到他的临终谵语,他为细枝末节就发作的坏脾气,还有他对看护他的她和她女儿的恶毒攻击,连抚摸他的脸颊或只是微笑这样最单纯的事,他都会攻击她们。她反而写道,在他去世的前一晚,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业余诗人,也是要遵从传统,急切地写下他的辞世诗。

“到死都是一个谦卑的人,”中村太太继续写道,“他冥思苦想几个小时,但病痛让他很虚弱了,他得出结论说,辞世诗要写得超过百花非他所能,百花把他要表达的情感已经都表达了,但表达得要美得多,他无论多努力都达不到。”中村太太又说,她觉得中村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受了年前访问冬天札幌的启发,因此,她随信寄给他们一份。中村太太最后说,他死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他们知道他是好人,看到动物受苦都于心不忍。他确信他受神庇佑,很幸运,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友川太太拿起那张抄录了辞世诗的分页,向她丈夫大声念出来:

冬冰

融入清水——

清澈的是我的心。

6

“有时我想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有一天,在招待外科医师协会执行委员会的晚宴上,艾拉·埃文斯公开这么说。所有人都笑了。亲爱的老伙计多瑞?她想他们在想。所有男人最好的朋友,所有女人私密欲望的对象?

但他坚信她知道。在婚姻里,他是孤独的;跟孩子在一起,他是孤独的;在外科手术室,他是孤独的;在他加入的医学、休闲、慈善和退伍军人组织里,他是孤独的;在千名战俘集会上发表讲话,他是孤独的。环抱他的是内容被抽干的空洞,他人无法进入的真空罩住了这个对同事友善尊重出了名的人,好像他已经生活在一个跟此地不同的地方,他永远不愿从中逃离——一个永远在解开又卷折起来的无边际的梦想,或者说,一个总也做不完的噩梦,很难知道两者之间到底是哪一个。他是一座灯塔,灯塔的灯不能重新点燃。在梦里,他听见妈妈从厨房里叫他:“孩子,到这儿来,孩子。”但他走进去,里面又黑又冷,烧焦的屋梁和灰,闻到煤气味,没人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