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这露水的世界

不过是露水的世界——

然而

——小林一茶

1

沿着新宿区罗生门崚嶒的檐顶,芝麻粒似的散着的乌鸦被一块扔来的石头惊起,飞向东京上空,这个东京的过去是灰烬,它还没在这灰烬中积聚成型。在乌鸦扑扇的翅膀底下,这座城市几乎不能称其为城市。就在不久前,同样的乌鸦以烧黑的尸首为食,尸体在那时被火肆虐的城区随处可见。它们现在飞在一片被掀得底朝天的、焦黑的广阔平原的上空,飞在怪异、拥挤的街区和迷宫上空,天空下面游走着孤儿寡妇,神色颓靡、缺胳膊少腿的退伍兵——发疯的,濒死的,绝望的——他们的路径不时地被一辆美国陆军吉普车截过。在一九四六年严寒的冬天,战后重建不过是一些帐篷、简易房屋和用锡皮搭建的棚子,运气稍好的蜷缩在里面,其余的凑合栖身在地铁、火车站或者废墟间的孔道空穴中。

以前扔过石头的那个男人,中村天智,前大日本帝国陆军第二铁路团少校,正从苦雨中逃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廊道下面——房屋被炮火轰炸,梁柱和碎木料落下来,随意的爆破加上一些考虑实用的挪置,就形成了这条拱廊,坐落在一条后街上。好像这废墟是通向他们宏伟都市的凯旋门,必须通过这条脏乱通道往来于新宿区破毁狼藉的红灯区的人们把它叫做“新宿区罗生门”。狐狸、老鼠、娼妓、小偷是新宿区罗生门最常见的居民,住在它的地洞、窝和半塌陷房间里。即使从晃悠悠的大门,中村也能瞥见富士山又矗立在他们生活之上,跟一百五十年前伟大的葛饰北斋35画它时一样历历在目,瞬息万变又不可更改,纹丝不动且永存。

然而,如今富士山主宰的人间真是命悬一线,每天都有人死去,但还得接着活。街上躺满没知觉的人,要么喝了甲醇兑水的“烧酒”,要么吃了从部队库房里偷来的麻黄碱,要么两者兼具——甲醇兑水是挨饿和绝望者的首选,廉价但足以致命。中村穷得叮当响,他服用麻黄碱的习惯中断了,他下决心要摆脱这习惯。饿狗成群,很具威胁性,它们在曾经是马路、现在塌陷了的羊肠道上游荡,比狗还饿的孩子在街上掏包、乞讨、拉皮条。

狼,全是狼,中村想。

他们目光迟滞,动作突兀,他们身上有些特征让中村觉得古怪——弱不禁风,又让人感觉受到威胁。看上去是瘦弱的六七岁小孩,实际上经常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女人到处卖身,有些不卖给美国鬼子,从中发现一种让人好奇的尊严,同时收入减少了,然而大部分都尽情享受做军妓带来的物资富足。一天晚上,他睡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事后,他对她做的生意感到气愤,从中看到他目下生活的反映,他问她怎么能跟美国鬼子干那事儿。把一支刚点上的好彩烟叼在微笑的红唇上,她问他——

“我们现在不都是军妓?”

自从两个半月前从部队遣散,中村就生活在这样一片废墟里,在这儿,他什么都不是,为此他感到高兴。他只装有一根撬棍,既用作工具来维持岌岌可危的生计,也用作防身武器——每隔几分钟,他都从发痒的身上抓下更多虱子,用棍子碾死它们。他从塌毁的建筑下面,从曾是东京的瓦砾、泥巴、灰烬中撬出屋梁的断块,极尽所能把它们分开,把碎片卖给烧炭人。鼓捣着帝国曾经伟大的首都被烧焦的残余,他的心思时不时地转到在哪儿也许能喝点儿酱汤,或吃一碗米饭。偶尔,这样翻找会带来意外收获:一天前,他挖出一些置放很久的橡树果,深埋在瓦砾堆里连老鼠都没发现。但从吃完它们到现在,他什么别的都没吃。

为了把心思从饥饿上转移开,他捡起踩在地上的一张报纸。报纸是几天前的,他费力读完几个故事,一个字也没读进去,直到一则报道突然使他全神贯注。他读得很仔细,也很焦急。报道讲的是美国人发布通告要逮捕更多可能犯有战争罪行的前战俘营管理人员,结尾是被通缉疑犯的名单,在名单中间,他看到让他这么长时间生活在恐惧中的事——他被列为一名待审的B级战犯。

中村又浑身发痒。他压根儿不是战犯,美国人才是战犯,但如果可能,他们会把他杀了,把他的经历编造成谎言。狂怒在他的胸中酝酿。但在愤怒的下面,在日复一日想着怎么活下去的间隙,他感到一种钝滞却又无法摆脱的恐惧,像一只野兽意识到厄运将临。到处好像都有美国人拙重喧嚣的身影,中村听说他们正以残酷不妥协的效率追捕他们认为是战犯的人,跟战俘有关的人列在名单最上面。中村铁了心要活下去,要不被抓住,要不被处决,他的荣誉感要求他必须这么做。浑身刺痒难捱,他把手伸进裤子,在耻骨处猛抓,揪出像伤口结痂似的混着皮肤、毛发和虱子的一团,把它甩到地上。

等着天气好转,中村把手指在撬棍暗涩的绿色表面滑上滑下,压死他手上停在指甲和撬棍间的虱子。他仔细考虑自己的处境:靠捡木头没法活;撬棍顶头起钉子的一个铁齿断了一半,他侧脸一阵阵发疼——两天前,一根带齿缺的梁木冷不防落下来,砸在他身上,把他砸伤了;严酷的寒冷躲也没处躲,只让他感觉更饿,眼下美国人在追捕他。又看着报纸名单中他的名字,中村恐惧地意识到美国人追捕他少说已经好几天了——有条不紊地寻找线索,排除错误的信息,集中精力抓捕他——每过一小时,他们都更逼近他,他都更接近绞索上的死亡。他意识到要活着他必须做些什么,这意味着他将不得不考虑铤而走险。但紧接着,这种抗争情绪让位给一种彻底绝望和失败的感觉。他能做什么?什么?中村想,要卫护荣誉就得像其他人一样自杀。

正当他决心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尊严地死去时,他听到上方传来被闷住的叫喊。他满脑子是无法遏制的好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干点儿什么,随便什么,都强过沉思他的霉运。

他从那个空处爬出来,站在雨里,慢慢转头,留意听。他听到女人的嘘声来自头上某个地方,在那堆形成“罗生门”左手部位的废墟里。

在瓦砾堆上尽量不弄出声响,中村紧抓撬棍,悄悄地爬上由松落的砖石和断壁颓垣构成的大山包——这山包形成了拱廊的左翼。在废墟里,他看到拳头大小的一个洞。从洞口看进去是一个房间被轰炸后的残余,原先该是里墙上部的地方开着口,光从那儿进来。中村能看出这房间原先或许整齐悦人,但现在,菊花图案的墙纸透过一层厚厚的灰土和煤烟的污渍只隐约看得出来,在中村眼里,这房间变得跟兽穴一样了。一张朽坏的榻榻米剩余的部分加上一些垫子组成一张床,靠着它是一张三条腿的桌子,被破砖支起,桌上摆着一面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