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夜(第3/4页)

“几点了?”石韫生在迷糊中咕哝道。

“我的手机没电了,看不到时间。”成遵良悄声说。

石韫生睁开惺忪睡眼,朝他笑了笑,眼皮耷拉下去,又睡着了。她的嘴角还残存着一丝笑意,余音袅袅似的,舍不得消散。她的笑容,是多么纯净,多么无邪,没有任何的矫情,成遵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长久地注视着,浑然忘我。

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撼天动地而来,沈泰誉和莲莲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四处察看,石韫生也醒了,惶恐地张望着,喃喃道:

“是什么声音?”

“塌方。”成遵良说。

响动由远及近,他们躺卧的地方忽然剧烈抖动,地底深处像是安放了千万台挖掘机,同时开工,破山凿壁。石韫生抓住成遵良的手,牙齿打战。

“山要塌了吗?”她战栗着。

“我怕来不及了,”在极度的混乱与胆寒中,成遵良急切地、一连串地对她说道,“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你仔细听好了——我、爱、你……”

圣湖前方的道路被巨石阻断,只能从尖锐的碎石上爬行而过,身旁就是悬崖绝壁。曾家沟桥被拧成麻花形状,裂口足足有好几米深,桥面像一道倾斜的彩虹,插入岷江。江水暴涨,浑浊的岷江水黄泥滚滚。

关锦绣搀扶着中年妇人,走走停停,一路攀爬,一路惊险。沿途不断有血淋淋的伤者,被家人用简陋的担架抬出来,浓稠的血液洒了一地。一对夫妇呼哧呼哧地抬着一辆至少重达300斤的无轮摩托车,从山上往下撤,大约那是家中唯一残留的财产了。半道里惊见一辆卡在地缝里的轿车,仿佛三明治中间的那片火腿肉,被挤压得不成形状。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各种无主的家禽和家畜四处乱跑。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守着一群羊,看到陌生人就不停地狂吠。

妇人体力不支,途中晕倒了两三次,关锦绣充当急救医生,以三脚猫的功夫,又是掐人中,又是喂糖水。还好,妇人毅力顽强,总是很快就醒过来。一睁眼,她就会断断续续地哀求着:

“走,我们、快走,我儿子,在等着我……”

关锦绣好言劝阻,她却不肯退缩,倔犟地往前挪移着。有一段狭窄的断桥,仅容一人通过,关锦绣没办法扶住她。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硬是匍匐着,慢慢地、慢慢地,蜗牛似的爬了过去。

临近黄昏,她们路过一处村落,帐篷外的废墟旁,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炉灶,有的人家从砖瓦堆里找出来一点粮食,有大米,也有喂猪用的糙米,勉强生火煮饭。没有足够的塑料布,一家人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一户人家在未曾完全倒塌的小仓库砖墙上随便搭了几根木条,铺上瓦片作屋顶,继续住在里面。

“用脚趾头想想就会明白,你们这样的房子,绝对安全不了!”关锦绣忍不住向屋主道。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不过死要死在自己家里,免得做了游魂野鬼。”人家瞅她一眼,淡淡道。

关锦绣语塞。

为了避雨,妇人们将散落在各处的家当塞在床底下。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支起了小桌,喝起了小酒,酒是大半瓶未被砸坏的老白干,下酒菜是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黄瓜。

“你们不怕地震吗?还喝酒啊?”关锦绣惊奇地问。

“解渴而已。”村民无奈地告诉她,用手泵压出的井水昏黄如泥浆,要沉淀好半天才能稍见清澈。

“没人敢喝的,谁知道地震以后,井水有没有毒呢?”村民说。

“平时喝水怎么办呢?”关锦绣不由得问。

“将就喝稻田里的灌溉用水。”村民说。

“灌溉用水,多脏啊,这样下去,容易发生瘟疫的,”关锦绣大惑不解,“何况山体滑坡这么厉害,你们怎么不搬走呢?”

“这是我们的家,”一位老爷爷指指近旁的大山,“山上有药材,有茶树,祖祖辈辈都靠着这两样东西过活,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不舍得的啊。”

关锦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山梁上的滑坡在暮色中像是一道道的伤痕,可是茂密的林木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以及淙淙的溪水声,却如同世外桃源。

“喝口酒吧,驱驱寒气。”男人们很大方地把稀少的酒分给关锦绣和中年妇人一小杯。关锦绣投桃报李,送给他们一小瓶矿泉水。

她一路走着,蓦然想起一个名叫西蒙的诗人,似乎写过一首诗,叫做《我们的房子》的诗,里头有几句颇为趣怪:

盖一座房子

我们盖了很多年

其实盖房子的材料很简单

需要石块、木头

和一些感情因素

她不是诗歌爱好者,这首诗是在公司的年度联谊会上,一位小资美女朗诵的。由于词句朴素,反倒被她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天黑了,气温陡降,妇人冷得哆嗦不已,关锦绣让她躺进睡袋里暖和暖和,她不干,仍然坚持要走。关锦绣无奈,强迫她吃了点干粮,继续蹒跚前行。

过了白云顶隧道,路旁隐约有人声。关锦绣侧耳谛听,心想若是有人家,可以为妇人讨要一杯热开水。声响渐渐大起来,关锦绣让妇人等一等,她过去看看究竟。

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地靠近一瞧,关锦绣大失所望。人家倒是有的,繁茂的竹林背后,孤零零的一座房屋,可惜已经倒塌了一大半,只残余着低矮的厨房。

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独自坐在垮掉的屋子前面,一声一声地尖叫着,估计喉咙已经严重充血,完全沙哑了。关锦绣一走近,小女孩就张牙舞爪地抓咬她,像一头癫狂的小兽。

“你家里的人呢?”关锦绣不想激怒她,退开几步,尽量轻言细语地问道。

小女孩不予理睬,全心全意地尖叫。关锦绣不能扔下她,视若无睹地掉头走开,于是她绕着房屋走了一圈,在尚未垮塌的厨房门外大声喊着:

“里面有人吗?”

无人回应。

就在这时,关锦绣发现了碎砖断瓦下的一截女人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光溜溜、白森森的,没有血色,仿佛橱窗里木头模特儿的肢体。

“你、还好吗?”关锦绣蹲下身,试着问道。

只有风呼呼刮过竹林的声音。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顺着手臂朝上,砖石底下压着一绺头发,不是黑色,而是暗红的——被血浸透了。她壮起胆子,摸了一下那截手臂,冰凉冰凉的,像一块冰坨,失去了肌肉的温度与柔韧。估计这人是在地震当天就被活活砸死了。

关锦绣搬动了几块残砖,打算把尸体给刨出来,但是她立即就放弃了,小山一般的砖石让她刹那间想起愚公移山的典故。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