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夜(第2/4页)

“做噩梦了?”沈泰誉关切地问道。

“嗯,”莲莲抹抹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我梦见白天的那个悬崖,我又失足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我拼命想抠住什么,但是我一抠,那些泥巴啊石块啊,就会跟着我一块儿朝下掉,我想叫喊,可是嗓子眼儿里都塞了沙石,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莲莲,不要再想了,”沈泰誉打断她惊惧的述说,温言道,“别害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快睡吧,没事了。”

莲莲重新躺了下去,沈泰誉坐在她旁边,像安抚小孩子那样单调而重复地说着,睡吧,睡吧。他没有孩子,没有哼唱儿歌的经验,否则他会唱给她一支甜蜜稚气的童谣。孤单的莲莲,表面坚如磐石,其实她的内心,与一般女孩无异,是多么柔弱与善感。

“睡吧,睡吧……”沈泰誉念经一般滑稽琐碎地念着。

蒙眬睡去的莲莲蓦然做出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她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沈泰誉没有动。握着他手指的莲莲,犹如得到了某种庇佑,安安稳稳地漂进了幽深的睡梦的湖泊之中。

火堆覆盖了过多的树枝,反倒有些微弱了,沈泰誉想要走过去拨弄一下。他一动,莲莲就惊悸地颤抖一下,更为用劲地抓住他的手指。沈泰誉放弃了起身的念头,莲莲重新进入了熟睡状态,她平缓地呼吸着,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紧得让他无法挣脱。

从温热的手指传递出来的,深刻而无助的依恋,让沈泰誉心头大恸。这个可怜的孩子啊。沈泰誉明白,他和她,他们的生命,假如还有明天,他要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照顾她。

半夜里,成遵良被一只轻柔微温的手惊醒过来。他睁开双眼,见石韫生吃力地撑着身子,正在为他把脉。火堆另一边,莲莲躺着睡着了,沈泰誉半坐半卧,也睡着了。见他醒来,石韫生嘘出一口气,支撑不住,躺了下去。

“脉象,平稳。”她挣扎着说。

“谢谢你,”成遵良由衷地说,“你还好吗?”

石韫生累坏了似的,一时竟没有气力答复他,喘着气,胸腔起伏得厉害。成遵良侧过身去,用手为她拭去满脸的虚汗,低低说:

“乖,别说话,休息一下。”

“嗯。”石韫生费尽平生力气似的吐出一字。

这气若游丝的应答,蓦然间,令成遵良的心被谁揪紧了一般,钝钝地痛了起来。他顿时紧张了,全神贯注地判断是否心脏有恙,发觉自己的心跳是强而有力的,节律稳定,显然没有大碍,他安下心来。

歇了一阵,急遽的呼吸稍稍平稳,她转过脸来,努力对成遵良微笑。成遵良的心又抽动了一下。他突然醒悟了,他是在心疼她。

石韫生的左手,轻轻悄悄地探过来,怯怯地,放进他的掌心。成遵良的心口怦怦乱跳几下,他猛地握紧了她的手。天!没有错,他真的是在心疼她。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痛惜过一个女人,以至于他已经难以分辨胸口的疼痛究竟是疾病作祟,还是情绪所致。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在如此草率的一夕欢情之后,猝不及防地,让他重温了咽泪入心的疼痛。

这是怎么了?成遵良握着石韫生的手,百感交集。

这一刹那,他又想到了妻子。妻子,是他的初恋,他伤筋动骨地爱过她,目不斜视地爱过她。他不择手段地谋夺权力,绞尽脑汁地赚取利润,在最初,的确是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给妻子买大屋、买珠宝、买裘皮,也是为了给女儿治疗隐疾。

女儿自小聪明过人,识字的速度是一流的,可是,识人的能力几近于零。她不认得老师的脸,不认得同学的脸,与父母对面而过,她有本事扬长而去。若不是苦苦记得他们的衣着,她简直视他们如路人。成遵良利用公共假期,领着她,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深圳,走遍了著名的医院,得到的结论莫衷一是。后来,他的视线投向了国外,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他送女儿遍访名医,终于,确切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女儿患的是脸盲症,又叫,面孔遗忘症。一项罕见的、棘手、未被攻破的医学难题。由于大脑的颞叶和枕骨脑叶不可逆转的缺损,负责面部识别的区域罢了工,因而在女儿看来,一张脸与另外一张脸的区别,就像这一滴水与那一滴水,无法辨认。

他为妻女办理了移民手续,自卑而苦闷的女儿,在崭新的环境里,也许可以快乐和肆意一些吧。可爱又可怜的女儿,需要的,是许许多多的爱,许许多多的钱,两样,他都不遗余力地给了她。他坚信,比命运更为强悍的,是父爱,比父爱更为强悍的,是金钱。

一开头,是缘于深爱的妻女,可是,随着权限与财富的同步增长,他的羁旅中繁花怒放,一朵一朵的玫瑰绽开在他人生的边缘。妻子却是开到荼,他把妻子当做标本,珍存家中。而他,亲手开辟了缤纷织锦的花圃,由此成为顶级的花匠,拥有了非凡的鉴赏力以及出神入化的种植技巧。

培育花卉,养分,不可或缺。养分是什么?是钞票,如假包换的钞票,滋养着千娇百媚的女人花。无疑他是慷慨的,他理想中的自己,是西门庆那样的男人,不专情,不负责,但却从不亏待他的每一个女人,她们要钱,他便给钱,从不斤斤计较。一次一次的厌倦,一次一次的告别,钱就像水流一样逝去了。

在这一个美女和那一个美女之间,他从未稍停,连中场休息都没有,他的眼睛需索无度。他惊艳,但不惊心,在肉欲的饕餮盛宴中,他动用的,是眼睛,是躯体,不是心。他酣畅淋漓地享受着新鲜的欢愉,连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仿佛出演的是一幕辣手摧花的独角戏,身下的女人,是旁白,是龙套,他漠不关心。荒唐的是,有时一转身,他就会忘记她们的面目,他甚至以为自己患上了和女儿同样的病。

那么他被爱过吗,他不知道。他只晓得在床笫间,美女分为两种,柔顺的或热辣的,无论哪种风格,都曲意承欢。些微的阻力是有过的,但那也只是欲迎还拒、扭捏作态。没有谁朝他暴喝一句,拿开你的咸猪手!没有。从来没有。这其实是他的怅憾,棋不逢对手,每一步棋,随便怎么走,到最后,都注定是赢家,他太寂寞了。

他下意识瞅一眼石韫生,她睡着了,双目紧闭,鼻翼翕动,脸上沾了泥污,又有划痕,浸出的血丝干涸了,混着泥与汗液,成了几条黑道道。他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她脏兮兮的面孔,她的姿色不是最上乘的,可是,她是不一样的,她和他之前的女人们,统统不一样。她们太精了,妖精的精,精灵的精,精到了让成遵良屡屡生疑:率先甩出鱼饵的到底是谁,被俘获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