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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眉毛扬了扬,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沉默许久,转过话题,说道,“你去交通局是田副省长表的态,不是我的意思。”

我点头说道,“我知道。”

岳父又说,“我本来想再等一年,把你调到省直。”

我起身朝岳父鞠躬,说了声,“谢谢”。

岳父冷不丁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急?”

我一怔,难道岳父清楚那五十万元的事?不可能。或许有细心人这里又会发问,你李国安凭什么就敢贷这五十万?你拿什么还,难道喝了一年多的冷茶,你这个自许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人就已做好了贪污受贿的准备?你就算准了这五十万不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算准了一个交通局局长的美差在等着自己?明知岳父是财政厅厅长,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在田副省长那押赌注,这样亟不可待?

我只能把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告诉大家。我渴望舞台,一个足够大的舞台。别说贷五十万,贷一百万,我也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尝过权力滋味的人,要想再放手,说什么山间风月竹篱农舍,那太难了。有几个人是华盛顿?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不贪污受贿,不拿老百姓一根针线,把这贷款还了。我能在大成县搞华润公司,就能在别处搞盈润、科润。只要我有一个实职,必然能以此为支点撬起整个地球——古希腊的哲人阿基米德有句差不多的名言。

我并不担心肉包子打狗,送领导一条烟,领导接了不办事,那是理所当然。送领导五十万,领导敢接,说明他差不多有谱。当然,送也得讲究技巧。对田副省长这种级别的人物,直接送钱是不妥的,我用这五十万买了一副国画大师的真迹,并附有香港某权威拍卖行的鉴定证书。田副省长才五十出头,年轻有为,在中央也有人。我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于岳父那。人是自私的,岳父也要为自身考虑。如果他前年坚持让我留任大成县长,并非不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选择了弃车保帅,我是他与别人进行政治博奕时的一粒棋子。我已经闲了快两年,这六百来天,我天天都是热锅上的蚂蚁。

我并不知道自己能担任交通局长一职。完全是运气。或者说,是田副省长的决定。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不该问我,应该问他本人。我私下猜测,可能是田副省长认为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大,没有实权时都敢拿五十万送上去,若是有了一个肥差,恐怕五百万都能送上去。大家别笑。我们天天讲反腐倡廉,这样监督,那样提倡,若能真正把决策公开,把财务公开,把人事公开,把政府行为全透明化,什么东西都摆给老百姓看,摆给社会舆论说,来一个釜底抽薪,这工作就并没有多困难。不过,若真这样,那做官就真是做公仆了。所以说,领导赏了你肥差,摆明就是要你去捞的。你若辜负领导的青睐,那该一头撞死。别霸着粪坑不拉屎。当然,捞有捞法,有人捞得巧,有人捞得笨,有人捞出一身正气,有人却把自己捞进监狱,这捞的学问却是大得很。

或许这些理由并不充分。反正我就是这样想了,这样做了。性格决定命运。我可能是天生的赌徒,虽然我把什么棋道、什么寂静澄明说得比哼顺口溜还要利索。说归说,做归做,又几人能够真正看透名利?又或者说,在我们这种人的心里,名利也是修行的门,不进这门,妄谈修行,那也是自欺欺人。应该说,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少,比如那位郑科长,这五十万说是我贷的,我没签一个字。他是用五十万赌我的政治前途,而我也值得他赌。而这位郑科长本人,也算是一位理论修养颇高的音乐发烧友,可没少在国内一些比较有影响的音乐期刊发表作品,大谈音乐是什么最根本的美,是唯一通往天堂的救赎之路。

这些话我自是不会对岳父说,傻站半天,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田副省长为什么要用我。可能是他读了我几篇论文。觉得我这人还有想法。

岳父叹口气,眉宇间有忧色。这种忧色当非作伪。可能有两点原因。一是,我是通过何种方式获得田副省长的欢心?我似乎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以内;二是,我是否会在交通局这个公认的“犯罪分子的温床”摔跤,毕竟我是他独生女儿的丈夫。

我起身告辞。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话一点也不假。陈映真有点招架不错在床上重新龙精虎猛的我,嗔道,“你要死啊?”我哈哈大笑,突然理解了毛主席。

这回我低调了许多。到任三个月,许多中层干部都不认识我。我没事就窝在档案室里看资料,间或把一些人叫到办公室聊天喝茶。讲白一点,就是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顺便也给他们一个表忠心站好队的机会。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搁哪个朝代哪国政府,都颠扑不倒。“刺头儿”要不要用?也要用。一个领导有没有水平,关键是看他如何用这三种人,奴才、庸才、人才。这是一个菱形结构,两头尖尖中间大。奴才防着用;庸才哄着用;人才累着用。奴才不是蠢材,多是小人,搞不好就被反咬一口。庸人代表群众,是大多数,所以得让他们如沐春风。人才最贱,喂一把草就能挤出一大桶奶,每天不挤出三桶奶,他还憋得慌。这三种人是有交集的。奴才加庸才可以随便用。奴才加人才最是难得。

有一件事,或许值得说说。这年初,电影《焦裕禄》热映全国。我到任后,组织全局一百七十三名干部职工重新观影,再谈认识,字数不限,不得抄袭,联系自己的实际情况谈。为什么要这样搞?堂而皇之的理由就不说了。关键是从这种最易打马虎眼处看人,看有几人敷衍了事,有几人胆敢抄袭,有几人满纸热泪,有几人意识到这也是机遇……

明海来找我。我把他直接调入交通局,给了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我很坦白地告诉他,你还得再办一个华润。许芳也来找我,我与她谈了一夜。许芳说起她在大成这两年的狼狈日子,哭了。她的容貌憔悴了许多。我很难受。我问她是否还愿意跟着我干,她想了半天,还是摇头,请求我能帮她调回梨山。我答应了她。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情份完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梨山。她前年跟我来大成县是替梨山人还情的。她是梨山人的好女儿。她若再跟着我,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不提讨厌的闲言风语,简单一点地说,地区的政治气候比起县乡,需要更多的走钢丝的技巧,而许芳并不具有这种长袖善舞的政治才能,要不,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她也不至于如此窘迫。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更懂得平衡艺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