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绿色的水流在山脚失去踪迹,凭空消失。我在山脚下看着天空。天空中有悬崖、沙漠、城镇、村庄、戈壁、田野、丘陵、树木、鸟类、体形庞大的兽、赤足的农人、拿刀剑的战士、妖娆的妇人、托钵的僧人……它们在时光中隐没起伏,又像是一片片巨大的树叶。

为了寻找那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永恒,那个绝对的、包含宇宙的、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意志,(我们常用“梵”、“佛性”、“上帝”、“自然”、“真主”等称呼它),德谟克利特刺瞎双眼,以免受感官的蒙蔽。熙熙攘攘的尘世,是汹涌的浪。我们常误以为浪即世界的本质,看不见浪是由水构成的。水无善恶,几近于道,也弄珠玉,也拽铁马。水是词语的源头。既是本质,又是具象。包罗万象,主宰万物。

事物因了词语,得以存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惟有我们能支配的词语才赋予物以存在。能够赋予物以存在的词语是什么?需要词语才能存在的物是什么?“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闭上眼睛,默默倾听。神秘的种子在内心发芽,如那奔跑的豹子身上的花纹。一股异乎寻常的温柔,宛若妇人乳房里挤出的液体,轻轻滴到唇上。世界微微发光。一个个光晕罩住我。它们碰撞着,抛洒出千千万万道线条,突然在某一不可言说的时刻,汇而成一。内心出现一条瀑布。

我凝视它。它没有长度,没有宽度。它无限长无限宽,若非那些星辰倒映其上一闪而逝的光,无法感觉到它的流淌。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但听不到水流的轰响。“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这里便是归墟么?星光中飞出几只丹顶鹤,长腿、通体雪白,其翼若团扇张开。几个人骑在鹤背上。一个把手中的长钩朝瀑布中抛去。那钩是珊瑚金打的,非常大,上面裹着用整张鲸鱼皮蒙起来的饵。他想钓什么?我朝下坠去。脑海里出现一副画面,却见刚才那人从瀑布中硬生生拽出一尾晶莹剔透的鱼。

这鱼之大,竟不知几千里,瞬间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飞。极细的钩线绷得笔直,竟不见断裂。那人好大的气力,颌下垂三缕长须,眼里隐约有青光流转,一只手握着钓竿,另一只手还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另一个抚箫的骑鹤者敬去。不多时,这鸟猛地振翅冲回,状极凶恶,卷起漫空狂风,那鹤的尾翼为之翻转,猎猎作声。那人伸出手掌,按在鸟的头顶,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也不见他念什么咒语,鸟羽轰然炸开,天上地下卷起一阵鹅毛大雪。须叟,空中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晶体。那人拈起它,抛向那星辰之海中。海面漾起一圈圈涟漪。那晶体在海中沉浮,光芒伸缩不定,并不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但在这极为黏稠的光海中渐渐失去力气,终于不再动弹。原来,这就是星辰的来历。每颗星星都是这种鸟的精魂所化啊。

漫无边际的水幕继续向下垂落。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水幕深处偶尔可见口中能吐出日月光芒的独脚夔,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相拥而飞的蛮蛮,长着兔子头麋鹿耳用尾巴飞翔的耳鼠,状似猛虎有九个头并且长着人脸的开明兽,龙角鹿身牛脸马脚虎尾的狴犴……种种奇禽异兽的鸣叫声被重重水幕隔绝。不管它们拥有什么样的名,神态看上去是一样悲伤。令人诧异的是,构成水幕的竟然是一张张小小的人脸。每滴水里都包含着数万万张表情迥异的人脸。用手指在上面碰一下,这些人脸立刻变了形,随着指尖拉成一条青白色的弧,当弧伸展至某个长度,又马上缩回去,并不从指尖上掉下来。水幕表面有着不可思议的张力。

水在跃动,旋转,扭身,停顿。如同舞者。

我闭上眼,瀑布消失了,眼前出现一条河。并不是那条绿色的河。它更宽,而且水流出奇地急促。

河的下边是一望无垠的大地。也许大地还未形成时,这条河已经存在,并且一直以这种方式向东流去。一个人出现在河边,他想到彼岸去。或许人们会问,河这边有天与地、青草、山川河流、羚羊、高耸入云的红杉、日月和星辰、金丝猴、饱满多浆的果实、风云雷电、岩洞……他有毛病,为啥想去彼岸?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总之,当这人走出森林,看见了隐藏于雾气中影影绰绰的彼岸,就有了此想法。他沿着河流的方向走。河流越来越宽,当彼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他在一阵鸟叫声中,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鸟儿告诉他,河流的尽头是海洋,没人能够跨越海洋。很久以前,有只填海的精卫,可大海并不在意她的努力。

他很哀伤。抵达彼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安慰自己。可他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快乐。彼岸是一个打着种种手势的咒语。不管他在干什么,这只看不见的手会冷不丁地扼紧心脏,让他疼得说不出话。而午夜梦醒,他偏偏又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那是众神交谈的话语,是让灵魂震颤的让世间万物皆屏声静息的通过月光传递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手中用来寻找食物的尖锐石锥,在皮肤刻出伤痕。伤痕取代了身体里原有的经脉管络,成为血液流转循环的地方。他因此疼得昼夜翻滚。

他从一片飘浮在水面的树叶获得灵感,伐木为筏,搬来几米粗的大木,用老藤匝匝绑紧,准备好橹与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向彼岸出发。彼岸应该是所有事物的光辉与深度所在。他鼓励自己。但他的力量并不足以与湍急的水流相抗衡。他走的并非直线,是曲线。更糟糕的是,水面还飘游着一只只脸庞娇嫩的塞壬女妖。他不害怕她们的美色,也知道如何对付诱惑——飞遍世界的鸟儿把法子教给了他。他用青草塞住耳朵。可他没想到,女妖们摄人心魄的歌声对他脚底下的木头也有效果。

他回到岸上,苦思冥想,在月夜下的草原上徜徉,与林子里的飞禽交谈。他说,也许我有了翅膀,就能飞过去。鸟儿听了他的祈求后,慷慨地啄下羽毛,用尖喙编成一件非常漂亮的羽衣,并不厌其烦地传授飞翔的本领。他学得很认真,但他太重,他不是鸟,飞不起来。他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姿势是那样笨拙,好像是手中扔出的石头。最后,所有的鸟儿都闭上嘴,不忍心再为遍体鳞伤的他呐喊加油。

他想了许久,把羽衣还给朋友。他决定忘掉彼岸,忘掉这个不应该存在的词汇。这天,下了一场暴雨。雨水从树叶上滴下,渗到草的根部。动物们聚集在雨水汇集的洼地边饮水。一只麋鹿出现在他的眼前,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这是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生物。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想摸摸它褐黄色健美的身躯。它被吓着了,龇出雪白的牙齿,掉头回跑,朝向河流的上游。那该是它来的地方。他追上去。鹿跑得很快,从山的这边跳往山的那边,足蹄轻盈又富有力量,在最坚硬的岩石上敲出一行行细小的凹坑。这些凹坑到了黎明会蕴满晶莹的晨露。这不仅为他解渴,还为他指引了方向,使他不至于被这只奇怪的美丽生物摆脱。他穿过棘蒺,打败一头头熊罴、狼与不知名的恶兽。他不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与耐心,一口气追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发现他追赶的麋鹿不见了。它消失在一大群低头吃草的麋鹿群里。这里的水极清,清得可以看见鱼的内脏;这里的水极浅,浅得像一面阿佛洛狄忒的镜子。这里是河的源头。他发了一会儿怔,喃喃自语:彼岸是众神居住之所,而神是宇宙、生命的起源、本质、目的、以及一切存在之奥的总和。然后他抬起脚,轻轻地跨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