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3页)

这一步极轻,轻得像露珠滑落;这一步极重,重得夏老头尖叫一声。

在公园超市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巨响。我睁开眼。

“小兔崽子造反了,我非得打断他的腿。”夏老头抄起电筒,弹起身,往那暗处奔去。丘陵之上,群星灿烂。天地间充溢着一片蔚蓝色的光芒,恍若一片蓝汪汪的眼泪,朝向世界各地洒落。云若大鸟,在离天三尺三处,高高飞翔,又像一大块由各种不同花纹编织的织锦。渺茫之歌声自空中落下,却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我笑起来。我并非一个神秘主义者,并不渴望“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或者消融在它之中”。存在之物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毁坏,它不是光,也不是暗。它包含光,也包含暗。所谓的麋,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一样,都是一种可笑又可怕的梦呓。时间是不真实的幻觉,并没有所谓的过去与将来。彼岸并不存在。纵然面前跃出一只足蹄轻盈的麋,我也会立刻杀死它,用它的肉充饥,用它的血止渴,用它的皮御寒。一切都是当下。它是碎片,也是连续的整体。它作为那个不可分割的“一”存在,彼岸不过是它在镜子里的投影。

世界是这样的,并非那样的。

万物自火光中显现,有着轻盈之姿。少年与夏老头的身影兔起鹘落,一眨眼,少年不见了,像一只灵巧的鸟没入黑暗中。夏老头双手叉住腰,喘息片刻,嘴里骂骂咧咧,踱回到我身边。我说,“怎么了?”夏老头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仿佛被一个鸡蛋梗住。我去拍他的背,他才把这个鸡蛋一下下咳出来,“小兔崽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玻璃刀,咳,在玻璃上挖了一个大洞,刚才那声音是玻璃摔在地上。”夏老头想想不忿,捡起石头朝少年藏身的树丛扔去,再戟指怒骂几句,恨恨地说道,“妈的,比美帝国主义还狡滑。咳咳。人倒霉时喝凉水也碜牙。这么一大块玻璃,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赔。咳。天杀的,哪里钻出来这样一个有娘生没爹管的小畜生?”我没作声,嘴角情不自禁生出几缕笑意。这少年简直堪比神偷。不知他用玻璃刀的创意是来自何处。

为什么玻璃刀也可以切割玻璃?因为它的顶端镶有质地坚硬的金刚石。为什么金刚石的质地坚硬?因为其内部的碳原子是以共价键连接形成的“正四面体空间网状结构”。由于这种排列结构,金刚石与石墨这两种同素异形体,一个特别硬,一个特别软。而在六万大气压及摄氏一千度的高温下,石墨会改变其碳原子的排列方式,转变成金刚石。为什么“正四面体空间网状结构”就联结力强?因为万有引力、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这四种最基本的力。它们支撑起一个为我们所能理解的物理世界。为什么会出现这四种力?因为奇点爆炸了,我们得以诵念万物之名。奇点是什么?一个密度无限大、时空曲率无限高、热量无限高、体积无限小的“点”,一个在我们理解范围内实际不存在的“点”。那里没有时间与空间,包含了具有所有形成现在宇宙中所有物质的势能。经典广义相对论预言奇点将会发生,但由于理论在该处失效,所以不能描述在奇点处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想象能量以何种排列方式在其中存在。奇点之内没有原因,没有结果。是什么打破奇点内部的势能平衡,让它产生爆炸?这得问十七世纪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他在建立起经典力学理论体系后,把三十五年的余生投入神学研究,试图去寻找上帝。“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一个柔软清细的声音自时空消失处传来,往那草叶之上洒下一片露珠。

这声音该是我的幻觉。四周寂静,非常静,没有一点声音。

此种寂静不可言说。此种寂静,如同滑过野兽皮毛的水珠。

高高矮矮的树,大大小小的房像躺在一只坏了的表里。我在草地上放平身子。夏老头把酒灌入喉咙,咳声渐渐平息。一只虫子在月光下的长椅上舒展开身躯,嘴里吐出银色的黏液;一滴露珠缓缓下坠,在两片草叶之间形成一条透明的丝线;一条圆柱形的蚯蚓悄悄地从草根下方探出头,期待着另一条蚯蚓的相拥。这种雌雄同体的没有眼睛与耳朵的生物有着完美的再生能力。为什么它们不选择细胞分裂的无性繁殖?那是多么奇异的一种繁殖方式啊——从自己的身体里再长出一个“我”。

我往北望去。

北的尽头,即可见檌城。

檌城在一块占地十余平方公里的岩石上,高耸入云,仿佛是巨大的城堡、摩天大厦、远古神祇遗弃的长戈。这值得拥有一个短暂而热烈的赞美,但在绚丽多姿的人类史上,此种程度的建筑文明比比皆是(它们早已被遗忘)。

檌城人聚集于城中,繁衍后代,有欢乐幸福,也有痛苦悲伤,有现世安稳,也有命运传奇。他们有一双不可思议的巧手,能造出世所罕见的珍奇,那摆放在每户檌城人床头的自鸣钟能唱歌,歌声根据主人的心情改变,能薄如蝉翼,能幽奇,能险峻,能雄浑浩荡。

来到檌城的旅人堕入一个没有理由醒来的美梦中,为这些物品所诱惑。但要了解檌城人是困难的,虽然他们有着同样的脸庞,同样需要为每日三餐发愁,同样有富人与穷人,同样有为了更多赚一分钱而呕心沥血的商人、学者、治安官、农夫。

每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檌城有一个奇异的节日,叫“阿波罗”。所有的檌城人穿起艳丽的盛装,依次来到檌城的最顶端。这是神庙所在。神庙前面为方形广场,广场上搭有一座三丈高的松木圆台,东西南北各有扎有青柏的楼梯——任何一个年满十八岁的檌城人都有权来到台上。

当祭师吹起苍凉的犀牛号角,通常是檌城中当年被公认为最富裕的人第一个走上木台。他朝四面八方鞠躬,吩咐仆人抬上早已准备好的竹筐,把里面满满的黄金一一抛向台下。台下的檌城人并没有争抢拥挤,他们站着,随着巫师的手势,齐声念出语词幽奥的咒语,任耀眼的财富滚落眼前,就仿佛这些黄金不过是石砾与土。

这种惊人的慷慨要以全部身家为代价,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以及他曾拥有的从世界各地购买来的众美姬都将被出售,换成黄金这种唯一的形式。但,抛洒财富的人是有福的,当他抛出最后一颗金锭,他即拥有了无上的荣耀与“难以形容的狂喜”。然后,当他走下台,他将成为贫民,最彻底的、一无所有的贫民。地上的财富也与他没有了关系,他与其他檌城人一起弯腰拾起它们,放至木台前一个青铜大鼎内。鼎盖合上,它们将被熔化,铸成脸部扁平的太阳神的形象,被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