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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我不吹牛。我这人从不爱拿那些大词儿招呼人。虽然自己就是在用大词儿激励自己。古人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能使鬼推磨。今人也说得好,利益的同盟比道德的结盟更可靠结实。明海搞华润公司,我批准他们这几个经理每个人年终奖金几万块钱。有人在会上跟我提,讲几万块太多吧。我说,有本事,你也给我一年赚八百万来。

许芳与杨成艳不是拉钱吗?我分别给了万分之零点几的提成。有人不乐意,说风凉话。我说好,你去拉。谁拉来了,我都照给。一视同仁。妈的,这点奖金还不够治人家喝酒喝出来的胃溃疡。

坦率说,明海这个华润公司是县政府的小金库。一切不便于公开的财务支出,都在其中支出,光账都做了三套。明海为我赚钱。许芳这个公关小组在拉钱的同时还负责替我花钱,弄清上级各部门领导的爱好以及家庭状况。谁喜欢书法,谁好金石盆景,谁家里急需用钱,谁老婆孩子的具体生日……资料收集要尽可能完整,尽量可靠。在这方面花钱,我从不吝啬,光为各位领导找不花钱的保姆就从农村找了五十四个,够一个班的人数,还都是年轻漂亮的,并都搁到县政府招待所进行过强化培训。

领导是个人,他就有爱好,就有做人的弱点,只要找对路子进攻,一定可以成功。“天不怕,天不怕,就怕领导没爱好。”这句话,我在公关小组的碰头会上天天讲。有关支出,我在县常委会上做了通报,自特别经费中列支,以各种名义入账。这笔钱花了三百万。我用得问心无愧。但从其他角度看,一个不可否认的客观结果是,我也是在用公家的钱为自己铺路,建人脉,找可以乘凉的大树。我是想为老百姓办事,此心苍天可鉴。我并不想做被人架成一根道德标本的海瑞。要想办事,必须大权在握。

搞我的人多不多?多。我怕不怕?不怕。整整一年,我没回老家,没去看陈映真,到星期天,与轮值的各部门的负责人,各搬几把桌椅到县中心广场,听老百姓提意见,一有问题,当场处理。陈映真抱着三岁的李君强来看我,叫李君强喊我爸爸。那小东西研究了半天,说,这不是我爸爸,是大灰狼。

一九八九年初,《人民日报》发表大邱庄禹作敏的文章《十年改革十年巨变》,详细介绍了大邱庄的发展情况和经验。我仔细读了几遍,从里面琢磨出一面“政治挂帅”的旗帜。在公关小组外,我从宣传部抽调人手,成立了一个特别的宣传小组,专门在全县各条战线上树典型人物,上报地区、省里。官样文章做得震天响的同时,我在县里小范围内召开人事制度改革会议。准备搞“三刀切”。一是,所有编外人员全部清退,不管能力、资历,一律自谋生路。政府第一年发百分之八十工资,第二年发百分之五十,第三年发百分之三十。第四年,没有了;二是,各单位在编人员半年抽签轮岗,不搞竟聘。富裕人员一律充实到我特别增设的第三个小组,农村工作小组,下到全县二千零二十三个自然村,与村民同吃同住,工资照发。简单说,也就是毛主席搞的“上山下乡”。为什么不搞竟聘?人的能力是没法有一个量化标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形式上的公平才是当下唯一的公平。过去的官员选拔还搞摸阉呢;三是把国家规定的退休标准强行提前五年。到了年龄就下吧。各单位一律不准进人,全部冻结。

最后我还加了一条,预备了一根胡萝卜。不管是编外人员、轮岗下来的富裕人员、还是退休人员,只要有某方面的本事,能拉来钱,能写一手好文章,哪怕是能栽一手好菜,欢迎自荐,材料直接递交我本人,由政府统一返聘上岗,量才使用。

可惜,这份计划并未有机会得到实现。春夏之交的风波搁浅了它。稳定压倒一切,成了重中之重。我这条小泥鳅自然不敢在这种非常时刻瞎折腾,整天开会,传达中央文件,讨论如何防止可能发生的变数,“维稳”压倒一切,是重中之重。与此同时,我的黑材料也在行署、省直有关部门堆起一座小山。什么独断专行大搞一言堂啊,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啊,以权谋私腐化堕落啊,听得我耳朵里都起了好几层茧子。更可笑的是告我行贿受贿。这最后一个写告状信的人也太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了,说“行贿”这不明摆着给领导脸上抹油彩嘛,说我“受贿”那不是拐着弯儿夸我廉洁?但九月,茧子里还是飞出蛾子。地区人事大变动,一直保护我对我青睐有加的行署刘书记调任省人大政协担任副主席,明升暗降。十月,我自大成县离职,进省委党校学习,不再担任其他具体职务。大成县的改革曳然而止。一位省厅下来的杨副处长接手了我的工作。

岳父问我,“知道为什么要把你拿下来吗?”

我说,“知道。我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岳父又问,“知道为什么当初要让你上去吗?”

我说,“知道。我是过河卒子。是中国象棋里的过河卒,不是国际象棋里的。”

岳父笑了,“心态不错嘛。”

我说,“这是自然。我都是四岁孩子的爸了。”

岳父说,“知道为什么让你进党校吗?”

我说,“保护我。”

岳父说,“明白就好。你回去吧。”

岳父的财政厅长仍然坐得四平八稳。若没有他明与暗的支持,我不可能在梨山、大成搞出任何名堂。事实上,按陈映真的工作表现、能力以及背景,她早该晋升正科级干部,但这七年来,她一直原地踏地做着林业局的副局长,原因就是我的火箭蹿升。这是官场微妙的平衡。

说到这里,有点心酸。我的诺言在巨大的政治风暴中是何其苍白无力。我曾力保的那位生资公司经理,在我离职当日,被重新请入纪委,一个星期后,检察院按法定程序起诉了他。明海来找我,说审计局进驻华润公司调查。生资公司经理已向检察院交待我与华润的复杂关系。明海言谈间面有忧色。他毕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我用几句套话宽慰他。我并不怕审计局、检察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华润公司的三套账,最真实的一套在我手中,所记录的那三百万资金的真正流向,精确到元角分。就算岳父不再做官,真有哪个傻逼想动我,我把这本账拿出去,也能买个平安符。但私底下,我还是觉得对不起这个颇有才气跟着我吃了四年苦的年轻人。我是吃饱了撑的,人家在梨山的日子过得那么舒心,我为一已之私,愣唱着高调儿把他调来,给他画了一个大饼,最后把人家摞在半空。还有许芳。她本是梨山乡副乡长,来到大成,做了我那个公关小组的副组长。我前脚离职,小组后脚解散。她现在就是一个享受副科级待遇的普通政府工作人员。只能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