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2页)

在一座雪山下。附近杳无人烟。因为海拔太高,空气里的氧都不够吃。因为太寂寞,一身精力无处发泄,战士们在营房四周立了木桩,上面缠了几圈兽皮,把它当沙包练。练到后来,一肘子下去能扫断碗口大的木桩。这话说得邪乎。更邪乎的是,夏老头指天发誓,说那鬼地方有一种东西,指甲盖大小,通体深蓝,蓝得剔透,能看见它的内脏。当地人叫“火”。平时没有踪迹,偶尔从雪地里钻出来,在空中晃晃悠悠,上下盘旋。不晓得事的新兵拿手去抓,坏事了,兵马上全身着起火,就有人去伸手救,那蓝色火焰马上流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两个大活人烧得连骨头也不剩。这让人绝望。可按夏老头的说法,这“火”有时又不烧人,明明看着它没入某人身体,大家在旁边急得跳脚不敢近前,没想到它又那人身体另一侧飞出。那个被它穿过的人根本没感觉,胸腹间也没有一点被灼伤的疤痕。世上真有这种生物吗?

我摸起不锈钢酒壶塞给夏老头。他嘴里推却着,蒲扇大的手掌箕张接过,没急着喝,鼻尖凑到壶嘴上,贪婪地嗅,再小心翼翼地往喉咙里倒了一口,腮帮子鼓起来,混浊的眼里冒出光,“好酒啊。”我简单地重复了孩子对我说过的话,“那池塘去年淹死过人?”夏老头咬下一口香肠,用力地嚼,“胡说。我又不是聋子,又不是瞎子。这样的小伢崽长大了不得了哇。小小年纪就满世界忽悠人。”我愣了下,“忽悠?”夏老头用手背一擦嘴,“来一根?”我赶紧摇头,夏老头继续说道,“政府忽悠百姓,叫政策;百姓忽悠政府,叫犯罪;领导忽悠百姓,叫号召;百姓忽悠领导,叫捣乱;领导忽悠领导,叫交易;百姓忽悠百姓,叫生意……这年头哇,不忽悠没得活。”夏老头边说,手边打出节拍,声音抑扬顿挫,蛮有一点说唱艺人的味道。

说书之道:“养气”、“定词”、“审音”、“辨物”。黄宗义赞柳敬亭,曰:“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净空;或如风号雨泣,乌悲暮骸。亡国之恨,檀板之声无绝。”夏老头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

我暗自摇头,放平膝盖。顺着电筒未熄灭的光束,丘陵边缘出现一条绿带子一样的河。一条相当奇特的河。河里流动的都是绿色的树叶。各种各样的绿。浅绿、嫩绿、深绿、墨绿、湿绿、鹅黄绿。有的绿,绿得像猫眼,不断变幻,在光里轻轻跳跃。有的绿,干脆是那只从未可明状处跑来的野猫,野得那样肆无忌惮,让人怀疑是否可以踩着滑板在上面滑行。我顺手捡起一小块土扔去。河流上溅起一朵浪,很快又被这些绿抹平。

檌城人的数目并不多,可能有二百,也可能是二百零一个。他们生活在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额头很低,皮肤是绿色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大海深处的那种蓝。

檌城人从不把死去的人付之一炬,或者扔入水中,或者埋入土里。他们认为死者并未真正离去,而是以其他各种形式继续存在于白昼与黑暗,可能是一丛玫瑰、一只有着玫瑰花纹的豹子以及豹子打出的一声喷嚏。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确信人体即艺术本身,是最伟大的艺术,是上帝最初与最终的形象。所以,他们按照某种神秘的方法把尸体制成雕塑,再安放于一块土坡上(这块土坡被他们称为“风”。而这个古怪的音节又可以称呼上帝、男女的交媾、进食等数以百计的事物与行为)。所有的尸体均保存了临终前的模样,有着灰白或青紫色的口唇指甲以及出现淤血斑点的皮肤。若把耳朵贴近雕塑的嘴唇,在只有渡鸟叫的清晨,还可能听到它们的濒死喉声。它们似乎与烈日、尘埃、咆哮的风、鸟粪、枯叶与倾盆大雨无关。时间被这种匪夷所思的工艺所固定,就像是被赋予了货币价值功能的黄金,又有着比钻石还硬的硬度,任何工具都无法在其脸庞上留下一点伤痕。

初次来到檌城的旅人久久地俳佪于雕塑群中,想象着自己临终时的容颜,也为这种技术只能运用于死者身上略感遗憾(如果能把一个活的鲜嫩少女制成这种雕塑,那会有多美!这种念头若猫的爪子抓挠心脏)。他们拍照、倾听、记录、思索,追溯着有关于雕塑的种种文字与影像,但没有谁敢直接说出心底的这点遗憾。这是只能埋于心底的恶。

精通这门技术的檌城人只有巫师,这个模样丑陋的老人只有一条胳膊一只眼睛。来自异乡的女人,用了三年时间绘下所有雕塑的容貌,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打听到巫师的名字,又再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从里至外洗涤干净,来到巫师身边,提出请求,“请保留我这最美的一刻。”巫师没有理会,用石块缓慢地敲打地面。这样过了三天,巫师沙哑着声音问道,“是这一刻吗?”

这一刻还会是刚才那一刻么?女人用衣襟擦拭着被尘埃与汗水弄脏了的脸,终于沮丧地离开。在她曾站立的地面出现了一圈极其复杂的花纹。有略懂得檌城文字的旅人把它翻译出来,是一句类似日本俳句的短语:生命若樱花飘落,被猪的蹄踏过。当然,也可能是:肉体是灵魂的衣服,穿坏了就把它扔进泥巴里(这种译法有点拗口,且乏了一点诗意)。

更多的旅人相继来到檌城,不乏艺术家、哲学家、医生、教徒、麻风病患者、商人、政客。他们马上在雕塑群中看到了灵感、死亡的意义、完美的解剖标本、将在未来复活的肉身、神迹、庞大的财富、可怖的权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于巫师往死者身上涂抹的药膏。几日后,巫师被逮入石牢,被拷打,并逐一失去了他的左眼、右手、两条腿与生殖器。第七天,奄奄一息的巫师用仅剩的舌头交待了药膏的藏匿处,就咽了气。他残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地变成了一座不可再被损坏的雕塑。

药膏即藏匿于他的身体,即是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