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3/4页)

“陈映真。”

“我叫李国安。”

“我知道,你在汽车队时,我就知道了。”

陈映真在七七年跟着官复原职的父亲回了省城。她父亲是省政府下放的右派分子。当年,因为没憋住一泡尿,被众人表决做了右派,在下面一呆十五年,现在老了,时来运转,老同学已贵为某省封疆大吏,他也被组织上重新想起。

陈映真与我同年考上大学,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八一年毕业分配至地区行署,八二年下到县城煅炼,在县林业局担任副局长,是整个地区最年轻的女干部,年仅二十五岁。她父亲此时已是省财政厅新任厅长,是人人敬仰的财神爷。陈映真早已打听到我的下落,一直不好意思与我联系,在路上还遇见过我几次,可就是没喊出口。若非这天我主动,我们之间或许就错过了。命运是这样不可思议,那个吃不饱饭的女孩已经成了芸芸众生之上的白雪公主。

几个月后,我被她带到省城,走进一幢爬满青藤的二层小洋楼。堂屋里有两副遗像,一个是那瘸腿孩子的,一个是我所未见过的女人的,应该是陈映真的母亲。我在遗像前默哀三分钟。我不清楚陈映真有没有对她父亲提过馒头的事(估计不会提我摸她的事),她父亲看我的眼光很慈祥,问了我大致的人生经历,又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我紧张了。我在校内的风评一向恶劣,上课教书从来应付差事,还老迟到早退。

我结结巴巴吐出四个字,“志不在此。”

她父亲问我,“志向何处?”

陈映真偷偷捏我的胳膊。我更紧张了,脱口而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完,自己闹了大红脸,头埋入膝盖,想在那铺了瓷砖的地面上找出一条缝。这不怨我,官本位的思想在中国太深入人心了。“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贵矣,官之权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

她父亲就笑,“做官易,做官也不易。惟做造福一方的官难。”我不大理解这话。她父亲又说,“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有这种志向,也无可厚非。但更要脚踏实地,莫虚掷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她父亲说,“听说你会下棋?”

我暗暗叫苦,我输周贵生一只表的事恐怕已不是秘密。

陈映真取来棋盘,坐在一边为我们削苹果。我执黑以三连星开局,她父亲摆了个星小目。棋至九十七手,只要我长出一子,就是“乌龟不出壳”,要吃掉她父亲一条十子长龙。我犯起难,吃还是不吃?额头渗出汗。想了半天,打算不吃,这手却不听话,棋子长出。老人眉头下皱,我大叫悲惨,无赖劲差点又犯,恨不得捡起棋子重落。陈映真起身了,不知有意无意,膝盖在棋盘上一撞,噼哩啪啦,棋子落了一地。

我蹲下身陪着陈映真把棋子捡好。

她父亲开了口,“你觉得棋是什么?”

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幸好当年闲书没少看,过目不忘的本事仍然还在,思索片刻,结结巴巴地掉起书袋,“围棋之道,天地之道。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更是一颗心。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所谓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她父亲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

我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大道至简。大象无形。若以世上一物喻其理,惟围棋可当。棋子其形为圆,是一种最抽象的存在。圆,为天下之母。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体,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圆中生出黑白,若阴阳互根,无善恶好坏,无大小强弱贵贱。取众生平等之意。没有哪粒棋子能够单独存在,活棋必须得有一定数量的棋子。它们必须依靠其他棋子才能发挥出力量。每颗棋子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大溜话说出来,怀里也跳出十八只兔子。

陈映真踩我的脚尖,把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父亲。她父亲接过苹果,咬了口,说道,“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我这时的嘴巴就像不是长大自己脸上了,马上接道,“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天地之道。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它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任何一颗棋子,都有平等的机会去成为那寥寥几颗决定棋局的英雄棋子。又或许这黑白世界是我们的未来,里面藏着一个无数政治家前赴后继所追求的政治制度。”

她父亲哈哈笑了,“能从棋道里看出政治,不简单嘛。嗯,重新开始?”他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讲的话,扬起眉,“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我偷偷掐胳膊,拿不准这老头儿到底知晓自己以前多少事情——我在学校里被公安请去协助调查的事,他也知道吗?我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应该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

陈映真笑了,“哎,国安,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我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她父亲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也罢,顺其自然吧。”我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陈映真顿时羞红了脸。

一九八三年,我结婚了。我妈笑得那个阳光灿烂啊,她老人家怎么也想不通我是如何把林业局的副局长,一个厅长的女儿,名牌大学生,且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骗上手。我也不明白,问陈映真。陈映真咯咯笑,用指头戳我脑门,说我傻了巴唧的,然后又补充,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