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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老大,这姑娘不错,每次见到我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个阿姨。我都七老八十,还阿姨呢。我看这姑娘心眼好,过日子就得找心眼好的,一辈子踏实。”

“吴家的三丫头,模样好,你看她那骨架子,肯定旺子旺孙,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娶进来,肯定能当好家。”

“钱家的老二,单位好,在银行。虽说容貌一般了,但手里捧一个金饭碗,风吹不到,雨晒不到。侯姐对我说了,人家那姑娘不嫌弃你一个吃粉笔灰的,说只要人实在就行。你啥时去看看。”

男女之事,天地纲常。管子《入国篇》说的明白:“凡国都皆有掌媒,丈夫无妻曰鳏,妇人无夫曰寡,取鳏寡而和合之。”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子年十五而嫁。这不婚不娶的人物是要受法律严惩的。我已不再叛逆,无聊时长吟几句“妹妹几时有”,对母亲的指示自然一一照办。孙二姑娘很健谈,问我近期有没有入党计划,准备怎么为二零零零年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我招架不住,磕磕绊绊答了。孙二姑娘说,“你是第一次相亲吧?”我说,“是。”孙二姑娘说,“如果是第一次相亲,如果没觉得对方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处,还是将就的好。越相到后面,就越不满意。”我马上恭维她的经验之谈。她长叹一声,一脸悔意地说,“是啊。我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张家老大在粮站上班。我们约在电影院门口见面,说好晚七点整,等到八点一刻,来了。可能喷了香水,可能是花露水。总之,一晚上,我头晕目眩,打了十几个喷嚏。第二天,那边传过话,说,“你家的小子是不是身体有毛病?”吴家的三丫头屁股真大,脸蛋还白如羊脂。我还真动心了,不过,没等我用手臂去量她的腰,母亲匆匆赶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不行,她有生活作风问题。这若娶回家,还不让人戳着老李家的脊梁骨骂。”钱家老二很文静,眼睛很好看,就是一只大一只小,用当前两位港台女星来比喻,一只是关之琳,一只是林忆莲;若用动物来比喻,一只是牛眼,一只是猫眼。这真让人悲伤。这也罢了,比喻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增加什么也不能减少什么,更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遗憾的是,钱家老二眼角竟然糊着眼屎。士可杀不可辱!

母亲问我这只癞蛤蟆想娶哪家的如花似玉?我想了半天,想起去年五月开始的,目前已达到高潮,被提高到“精神文明”范畴的“五讲四美”活动。“五讲”,即“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即“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我说,“找一个够得上五讲四美的。”母亲愤怒了,说,“你也不晓得照照镜子。”我很沮丧。属于我的天鹅在哪里啊?那只脖颈修长眼珠乌黑通体雪白亭亭玉立姿态优雅的鸟。那只翅翼丰腴内心火热在岁月的轮回里不断南迁北移的鸟。那只为爱人捕捉水草与鱼并站在彼此的身体上凝视远方的鸟。那只在我心头不时飞起鸣音清澈身体巨大而又轻盈的鸟呵。

夏天到了,蝉叫得狂躁,扯出一条条杂乱无章的声线。我在校门口买了根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卖冰棍的多是小孩子,黑不溜秋,好像是从湿润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样子差不多,穿着劣质塑料拖鞋,鞋底外侧磨得特别厉害,脚跟上长着厚厚的茧子。他们扑嗒嗒到处走动。

校门口有几个孩子。我走过去。他们在玩一种挑冰棍棒的游戏。先是石头、剪刀、布,然后赢家把一大把冰棍棒握在手心,于离地尺许高处撒落,冰棍棒叠起小山坡。先把零散的冰棍棒拿起,再用一根冰棍棒一根根去挑,若能不挨动其他的冰棍棒,那挑下来这冰棍棒就算自己赢的,否则得让别人去接着玩。小时候我也玩过这种游戏,老输,辛苦攒下的冰棍棒没多久便被别人——多是一些眉开眼笑手指特别灵活的女孩子赢去,也懒得像别的孩子一般去街头捡,从山上找来竹子,用柴刀砍成冰棍棒那般粗细长短,砍出一大堆,再放水里浸上几天,拿去再比,一直到输掉最后一根,也就腻味了这种游戏。

我蹲在孩子们的身边,一边看,一边用舌尖舔棒冰,在上面舔出凹痕,正舔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之际,眼角余光发现一个熟悉的影子。影子从记忆黑洞中冒出来,是一个女人单薄的影子。女人跌跌撞撞地从学校后面的一条小巷里走出来,身子好像早春河里悬浮在水面的冰块,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响声。她在哭,无声无息地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垂落腰间。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心中的伤痛,目光痴了。我手中的冰棍掉在地上。这不就是当年路灯下的那位看《高等数学》的女孩儿吗?我迟疑片刻,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跟上去。她走得很慢,肩膀不断耸动。这让我也非常难受,情不自禁地抖动双肩。她到了东门桥,在栏杆上坐下,叉开腿,身体朝向水面。桥下的水很深,几乎每年都有溺水的少年在这里被打捞上来。水面有一大团油汪汪的绿。我担心她出事,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她没看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掉在水面,溅起一个个微小的涟漪。

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哭声大了,嗓子里仿佛有沙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害怕了。她若掉下去,我岂不是也要跳下去救人?我说,“你还认得我吗?”

她转过脸。这是一张多么悲伤的脸啊。泪水在她脸上划出了两条深深的伤痕。鼻子、嘴还有眼,蹩成小小的一团。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我爸打电话来,我弟得病死了。”

我吁出一口气。那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死了?我很想深沉地说一声,人总要死的,不管死得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不管早死还是晚死,结果都一样。想想不妥。没敢说出口。那时候特别流行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谷建芬谱曲的。也不知是谁天才横溢,把歌词改成“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但我不能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慰她,甚至还不能说“节哀顺便。”

我把肩膀借给她。她也不客气,趴在我肩膀上哭了个把时辰才渐渐收住悲声。桥头来往的人并不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他们可能以为这是一对闹了别扭胆子特别大的恋人。我只能苦笑,研究起她的脸庞。这些在阳光下的泪水真迷人。用断了线的珍珠来形容就有点暴殄天物。我偷偷拈起一颗放在舌尖,有点咸。过了这么多年,她好看多了,若非眉心上的那粒痣,我还真认不出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