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困难的是:如何复制那块屡被毁坏又屡次被砌进墙垣同一位置的石头?

它曾经是石灰岩、花岗岩、玄武岩、大理岩,是一方青石,一根骨头、一块褐色的金刚石、一件鱼化石;曾经瘦骨嶙峋,曾经打磨精细,曾经有过箭矢留下的凹痕,曾经被秦朝勇士用来支撑被砍断的腿,曾经被辫子军的大刀砍出数点火星,曾经长久地泡在牛羊的尿溺粪便中。

疲惫的建筑师躺下身。满天的星斗照耀着他衰老的脸庞。檌城在他身下,如同亘古夜幕下苍老的浮云,遥远而又神秘。所有的困难最终都得到了克服。他心满意足地微眯起眼,想起焦裕禄、孔繁森、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鲁班、不肯过江东的项羽、张国荣扮演的程蝶衣、《满城尽带黄金甲》、MP4、手机、海子的诗、杜甫……他突然看见墙垣下的一组雕塑,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生动准确的线条,精妙地把握住感人的瞬间动态,孩子的眼里有盈盈泪光。他辨认了许久,终于发现,她是他的妻,那孩子是他的儿子。这组雕塑做得太好了,他感到胃疼,为自己当初的设计忍不住低声赞叹。月光泼下,泼湿他的衣裳、他的脸与他的眼。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摸孩子的额头,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毒蛇袭击了他。他尖叫起来,所有的动作猛然曳然而止。

翌日清晨。一辆卡车在他身边停下,一大桶水泥倒在他身上。他成为了这组雕塑的一部分,成了檌城的一部分。

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我的手指。

坡地慢慢地矮下去,变得像一张摊开的报纸那样平坦,接着在夜色中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发育的蓓蕾。路沿着树丛逶迤延伸,引导着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铺设好的路决定着我的方向。而这些小径分岔的用碎片、木头铺成的路皆服从于公园的意旨。公园有两种。一种是展示其生态、自然景观和美学的特征,强调其特殊的科学、教育和娱乐意义的国家公园;另一种是景观经过人工设计,以游乐为目标,供城市居民娱乐休闲的主题公园。它们都是意义的彰显处。我们更熟悉后者,它使城市区分于乡村,试图为朝九晚五的人们提供一个清洁的肺。

一个人可以在公园里散步,排遣内心的寂寞,在扫过头顶的树叶哗啦声中,凝视着草、树木、白鸟、水与水面上生出的茫茫气雾,想起童年的喧哗,倒掉胸腑间积存的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人们彼此观望,惦念着童年在草地上追逐的那只皮球,不必担心因过分接近所造成的恐惧,又因为近在咫只的陌生脸庞上所散发出体温,感受到暖意与同为“人”的气息——他们是一群刺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始终无法彻底忘怀围墙外面的城市所提供的经验教训。若是两个人,就不妨在公园里拥抱相爱。这里可以找到一切可指向内心缠绵的词语。花前月下柳边水畔,乱红飞过秋千去。公园里的种种景观充分地激发他们对异性的依恋,渴望去爱,去拉起那只值得依赖的手,揽住那轻轻细细的腰,看着彼此的眼睛许下一生的诺言。也有三个人并肩走着的,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一个是穿旗袍的女人,另一个是呀呀学语的孩子。蹒跚的孩子走在中间,牵着父亲的左手、拉着母亲的右手,嘴里呀呀作声。这是一个完美的图腾。

在这些美之秩序的笼罩下,这块包含丘陵、溪水、树木与各种游乐设施,被苦心孤诣设计的土地,有着盎然诗意。我嫉妒行走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祝福他们。我衷心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比他们过得更好。但我知道,人类史不是一个不断向前的过程,不能用所谓的“螺旋式发展”来形容。

现在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技术可视作是一种进步,同样可视作是一种衰落。技术所催生的汽车、手机等,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带来最能刺激感官的快乐,它照耀人类,让我们不必因为祈求来世双膝跪倒。但“物”并未因为技术得到真正的增加,不过是改变了其内在分子的排列次序、换了一个名称罢了。社会不会因为技术更富有自由度,反而会因为层出不穷的技术进步,增加其复杂度。更重要的是:技术并没有真正改变人自身。人类对技术的依赖,还会导致人本身某些能力的衰弱。如对电脑的广泛运用将导致人的记忆能力、计算能力的普遍衰退。人在世界上,所做的,比如,把石油从地底下挖出来,提炼出塑料,制成手机外壳,等等这一系列严密的近乎不可思议的经济活动,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毫无意义,无非是制造熵。谁能告诉我财富到底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财富极可能就是一种幻觉。与人类所谱写的神话实质一样。都是为了激动人心。一团无用的激情。

“我深信,只有从各个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从宏观的经典物理和微观的量子物理角度,从数学和诗的角度,从宗教与文化的角度,通过各种力、场、粒子,通过善与恶、道德与正义、经济与法律等,我们才能最终了解自己,了解我们的家——宇宙背后的意义。”夕阳落下去,落到丘陵那边。云,像一整副摊在天穹上的塔罗牌。

夕阳落下去,落到丘陵那边。天空中呈现出一块青,像一口青色的井,美得让人窒息。井边的云是一块块形状迥异的积木,搭建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模型,有的像小丑与马,有的像武士与战车,有的像隐者与教堂……所谓人类史的模型当即是其中一个。这是我无法理解的,也没有能力去预测其变化与趋势。我只能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副塔罗牌中的一张。

所有的词语必须全部存在,哪怕它们彼此矛盾。这副纸牌才能够包含所有最基本的元素(元素是有限的),在重置中不断变化,暗示、隐喻、阐释,仅凭其摆放顺序就能繁衍出无数的故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整个宇宙庄严的面貌。种种变化不可计数,若恒河之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才能获得词语的命名,找到某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形式与意义。

活着的人啊,人,并非万物之主。万物的存在并非是由于人类的意志,树木河流不是为了悦人耳目;鱼羊马狗不是为了填人类的肚腹。在宇宙演变史上,人类是微不足道极其偶然的一环。这种偶然性不比一只踩在键盘上乱蹦的老鼠最终却在时间长河中书写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概率大多少。若说真有一个超越万物的绝对意志的存在,它也不会因为人类的兴衰有什么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