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力 拾获鹅蛋,失去时间

詹姆斯关于音乐会的设想是对的。当拜伦提出这个主意时,贝弗莉睁大了眼睛。“什么?就我自己?”她用悦耳的声音说,“在所有妈妈面前表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类型的音乐会?”戴安娜警惕地说。

拜伦逐字逐句地重复了詹姆斯的话。他解释说,会邀请妈妈们来克兰汉宅;除了手抓食品自助餐,还会出售门票和节目单为珍妮筹款。他示范了一下男孩们怎样向后扣住那些落地窗,并把餐室的椅子搬到露台上,为观众摆放成半圆形。在他说话时,贝弗莉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点着头,喃喃地说着“嗯——嗯”,仿佛要抓住他那些句子的末尾。他的母亲默默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摇摇头。但贝弗莉跳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哦,我不行——对吗?你觉得我行吗,戴?”

他的母亲别无选择,只能表示赞成,说她当然能行。

“我需要一套演出服和更多的乐谱,但我认为他是对的。这对珍妮有好处。”

“这对她的腿有什么帮助呢?”他的母亲喃喃地说,“我不明白。”但贝弗莉已经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又从走廊上抓起珍妮的童车和毯子。她得回家开始练习了,她说。

周末,西摩没有回家,他必须在去苏格兰打猎之前做完一些工作。戴安娜在电话里告诉他,她想念他。她答应清洗他的乡村休闲服,但她说话晕晕乎乎,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周日早上,拜伦早早醒来,走到母亲卧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查看了厨房、浴室、露茜的房间和起居室,可是全都没有她的踪影。他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她蹲伏在池塘边的草丛里,手里捏着玻璃杯。池水阴暗平静,里面漂着一片片柔软的绿色浮萍。尽管8月中旬天气炎热,篱笆上还是绽放着白色的花朵和狗蔷薇,它们的花瓣就像些粉红色的心脏。他小心翼翼地踏着步子,不想吓着母亲,然后便在她的身旁盘腿坐下。

她没有抬头,但似乎知道他在旁边。“我在等那只鹅下蛋,”她说,“窍门就是保持耐心。”

在沼泽上方,云朵开始聚集成花岗岩山峰似的云团。可能很快就会下雨了。“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进屋吃早餐?”他说,“贝弗莉可能就快到了。”

他的母亲注视着池塘,仿佛拜伦没有说话。最后,她终于说道:“她会在家练琴。我怀疑她今天是否会来。不管怎么说,那只鹅要不了多久就会下蛋了。它从黎明时就趴在窝里。如果我不把它的蛋捡走,乌鸦就会抢去。”

她用酒杯指指栅栏。她说得对,整个栅栏上都站着乌鸦,背后的沼泽映衬着它们黑如天鹅绒般的光滑羽毛。“它们看起来就像刽子手,在等待生命终结。”她笑着说。

“我觉得不像。”他说。

那只鹅竖起它松软的白色羽毛。它非常平静地坐在窝里,脖子略微直立,蓝色的眼睛边缘镶嵌着跟喙一样的橘黄色,仅仅偶尔眨一下。从草地边缘的梣树林里传来空洞的嘎嘎叫声和树叶拍打的声音,到处都是乌鸦,在等待那只蛋。他能够理解为何母亲想救下它来。那只公鹅笨拙地在水边啄食。

戴安娜又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饮料。“你觉得珍妮会不会再次走路?”她突然问道。

“当然会。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看不到这事会怎样收尾。你知道吗,自从这一切开始以来,已经过去超过10个星期了,感觉就像过了好多年。不过贝弗莉很快乐。你那个举办音乐会的主意很好。”她又继续注视着池塘。

拜伦突然想起来,在这个暑假里,她已经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不再像个母亲了,至少不再像那个告诉你要刷牙并洗洗耳朵背后的母亲。她变得更像母亲的朋友或姐妹——如果她有朋友或姐妹的话。她已经渐渐迷失,似乎明白了刷牙和洗耳朵背后并非总是愉快而有趣的事情,于是在你没做这些事情时假装没看见。有这样一个母亲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他很幸运。但这事也令人不安,让他感觉稍微有点放任自流,仿佛一堵墙倒塌了,而这与生活仍在继续的原因有关。这意味着他有时需要问她是否记得刷牙或清洗耳朵背后。

一阵微风吹来,公鹅臀部周围的羽毛就像柔软的白色荷叶边一样被吹得向外飘起。拜伦感觉到第一批雨点已经落下。

“我一直在想……”说到这里,他的母亲再次沉默了,仿佛她的精力已经耗尽。

“哦,什么?”他说,“你一直在想什么?”

“关于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时间。”

“我想,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你说我们不应该耍弄时间。你说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你是对的。当我们干预神灵的事情时,那简直是玩火自焚。”

“我不记得自己提到过神灵。”他说,但她想的似乎完全是自己的事情。

“谁说仅仅因为我们有钟表测量时间它就是真实的?谁知道一切是否会用同样的速度向前发展呢?也许一切都在向后或者向侧面发展呢。你也说过这样的事情。”

“哦,天哪,”他说,“我说过吗?”雨点滴落在池水上,它柔软、温暖得令人吃惊,有股青草的气味。

“或者我们也可以控制各种事情。我们可以转动钟表,把它们设成我们想要的时间。”

拜伦嘴里滑出一声狂笑,这让他很不舒服地想起了父亲:“我不这么认为。”

“我的看法是,如果某种东西只是一套规则,我们为什么要屈从于它呢?是的,我们在6点30分起床,我们9点钟到学校,我们在中午1点吃午饭。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不希望产生混乱。否则当有些人上班时,别的人就会去吃午饭,还有一些人上床睡觉。那就没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戴安娜舔了一下左嘴唇,考虑这句话。她说:“我开始觉得,混乱受到了低估。”

她解开表带,将手表从手腕处捋到手掌中,然后举起手,把它扔了出去,他甚至来不及阻止她。手表在空中划下一道银色的弧线,扑通一声扎破了阴暗的水面。一圈圈波纹泛起,朝岸边涌来。那只公鹅抬头看了一眼,但母鹅连动都没动。“好啦。”戴安娜笑着说,“拜拜了,时间。”

“但愿父亲不会发现,”他说,“那块表是他送你的,可能很贵。”

“嗯,现在已经完结了。”她静静地对着酒杯说,仿佛她说话的对象正躺在杯底的什么地方。

母鹅抬起它的臀部,脖子向前倾斜,打断了他们的话。它的翅膀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就跟他放松肩膀和手指的方式差不多。然后,在刚才被白色羽毛覆盖的地方,露出一圈粉红如嘴唇的柔软肌肉,它收缩又放松,窥视着他们,就像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它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