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第3/10页)

“要是到了最后,咱们实在敌不过洋人,也算是尽了全力。连朝廷都不战而降,咱们生意人拼到最后一刻倒下去,不丢人!”古平原的目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三天之后的深夜,胡老太爷无声无息地去了。没人知道这位一辈子不甘落于人后的徽商翘楚,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心里有着怎样的愤懑与失望。闻讯赶来的古平原只能眼含热泪,轻轻抹下老人那至死都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睛。

顺德茶庄被一片白色笼罩,伙计们全都被派出去递报丧条。整个前堂改成了祭堂,停灵二十一日,接受各地商人的拜祭。

侯二爷披麻戴孝,垂泪迎接各地闻讯赶来致意的商人,看着他们自发在腰间系上麻绳,自愿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商界前辈戴孝,如同哀悼自己的父亲一样在胡老太爷灵前悲痛地磕头行礼,有好几个人哭得背过气去,翻来覆去念叨着老人家当年素不相识却热心施以援手,帮着小商小贩白手起家,在最难的时候雪中送炭,甚至十几年后还特意派人送信,打听当年的小生意如今做得怎样,需不需要胡家帮忙。

侯二爷这才打心眼里明白,胡宅里那座“二诚堂”的分量是如何之重,在世人眼中又是如何难得。舅舅当年教导自己如何从商,把“诚”、“信”、“义”掰开揉碎了教给自己,自己却听不进去,还总是埋怨舅舅为什么不多讲些在各地行商的经历,如何赚钱的手段。时至今日,看见这些商人同行对胡老太爷发自内心的这份敬重,转思当日买椟还珠,如今愧悔无地,侯二爷真是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两记耳光。

断七这一日,忙完了一整天的祭祀,眼看时将入暮,按习俗死者魂魄归家,家属要入内宅回避。侯二爷便托彭掌柜在外照料,自己找到古平原,他这几日深受触动,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信义二字对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真是全懂了。舅舅灵前的这些眼泪千金不易,只能靠信义换来。唉,回想这些年真是鬼迷心窍,要不是古东家给我指点了迷津,只怕我如今在徽商中已经臭了名声,不能做生意还不要紧,连累舅舅他老人家的一世清名,做晚辈的真是百死莫赎。”侯二爷搓着手,红着脸说道。

“世兄能有这样一番见识,老太爷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古平原心中也很感慨,回想当初与侯二爷斗得不可开交,如今却又能化敌为友,无话不谈,真是世事难料。

“这一次舅舅等于是被洋人气死的,徽商会馆的主事跟我说,徽商为此群情汹汹,大家虽然已经凑过一次银子,但各自家底还在,如今又凑了第二次,决意支持古东家与洋人见个输赢。我虽然不成器,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这时候更加不敢做个守财奴,除了住着的那处宅子,索性命家人都质押折现,一并交给古东家。”

古平原默默点头,嘴角却带着苦笑。侯二爷口中徽商会馆拿来的这第二笔银子他也知道,跟洋人从大清国库里要来的巨款一比,虽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是杯水车薪。

四大恒的拖延战术成功地牵制住了怡和洋行,李钦虽然深知夜长梦多,约翰大班也暴跳如雷地催促着户部赶紧与四大恒交卸银账,甚至命人直接到京城去坐催。但是无论如何,在原先定好的日子里,怡和洋行只能拿来纸面上的银子,而古平原的银子虽然比洋人差了一大截,却都是真金白银,又或者洋人一向认可的钱庄银票。这样算是打个平手,约翰大班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碍于双方违约的现状,勉强答应放宽两个月的期限。

两个月的期限对于怡和洋行来说只要等就可以了,这笔银子就算再怎么拖下去,到了那时也必定运到江宁了。可是对于古平原则恰恰相反,他要无中生有地找出两千万两银子来与洋商抗衡。

两江商人这边不必想了,徽商和洞庭商帮都已经倾囊而出,再无余力。至于财神胡雪岩则因为银款都拿来买了丝货,本打算销洋庄,可是最大的买主怡和洋行眼下不可能拿钱买货,而别国商人判断形势,知道这一场龙争虎斗之后,必定有一方会损失惨重,到时候市场要有一番大的动荡,于是纷纷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别说进货,就是出价都不肯。

胡雪岩受了池鱼之殃,手头的丝眼看越搁越黄,也正是焦灼万分的时候,对眼下的局势自然爱莫能助。

古平原本打算将刚刚从曾国藩那儿学来的“以夷制夷”发挥一番,他想联络各国的洋行、银行向自己放款,以盐场将来的收入作为抵押。这笔交易起初引起了各国商人的极大兴趣,并且认真评估了双方的胜算。从利益角度考虑,各国都不希望怡和洋行一家独大,而且能从盐场中分润当然也是一笔好生意。

眼看这次大借款就要谈成了,李钦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还带了约翰大班的警告,说是各国银行以银根紧为借口,不给怡和放贷也就算了,倘若偏帮大清商人,那么则视为对大英帝国的挑衅,末了依然是那句“后果自负”。

得罪了英国绝没好果子吃,何况怡和洋行的指责确实在理,既然银根紧,那么就该一视同仁,何况先提出借贷的英商拿不到银子,古平原作为后来者却能借到银子,就算按照商场规矩也说不过去,于是各国洋商纷纷打了退堂鼓,古平原白忙活一场,只能空手而回。

当着各国商人的面,李钦嘿嘿冷笑,指着古平原的鼻子说:“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也算是吃过你几次大亏,知道你计策多,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只看定了你,甭管你干什么,我只要打出英国人这张牌,就可以让你无计可施。”“他说得不错,眼下我确是无计可施,这么多银子,就算是现给我一座银山,我也开采不出来。”古平原微微叹息。

侯二爷张了张口,也是无话可以安慰。彭掌柜推门进来,说是晚香时辰已到,古平原点点头,与侯二爷一同出来在灵前上香祭拜。

“老爷子,看来是我古平原无能,怕是要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古平原默祷时,口中像含了一枚橄榄核,又苦又涩。

侯二爷却用激愤的声音道:“舅舅,您在天之灵给古东家托个梦吧,告诉咱们要怎样才能打败这群天杀的洋人。”

正在此时,暮色中的街道上传来了马车轱辘压着石板路的“咯咯”声,声音在门前停下。这时候还会有人来致祭?灵堂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就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周身短衣,足蹬马靴,个子不高但双目有神,他一下车便伸手接过一条麻绳系在腰间,随后大踏步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