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赢家(第4/8页)

毛黑头盯着李平安看了半天。“大秃子既然张嘴了,这么办吧。”他低下头,开始在腰包里翻找。半晌,他找出一张名片,指着地址说:“你拿着我的片子,去这个棋牌室打牌,打血流成河(一种麻将玩法,十分凶残,作者注),一二四百,打到中午,我去找你,给你人。”

李平安说:“我……我没有本钱。”

毛黑头喝道:“我的片子就是本钱!输赢都算我的,赢了,给你人。输了你走路。去吧!”

对于李平安来说,这真是无比荒谬的一天。现在回想起来,他简直难以复述自己是怎么神魂颠倒地跑到棋牌室去打牌的。路上他给孙洲打了个电话,没接。人一遇见点事儿就不接电话,也真够可以的,李平安心想——跟我这相比,你们那叫事儿吗?挨打的又不是你。现在后脑勺倒是不流血了,毛黑头给了他一条十分可疑的毛巾,让他按着。李平安没钱打车,坐车又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自己晃晃悠悠,浑身是血。等他溜达到名片上的地址,发现是个小学。小学?李平安觉得自己瞎了,不是棋牌室吗?名片上还有个电话,他试着打了一下,结果小学传达室的门开了,出来个大爷,接过名片,又打量了李平安半天,把他领进去了。世界真他妈奇妙。

棋牌室在小学的教学楼四层,电子化教室里。这里跟昨晚一样烟雾缭绕,一样有很多桌在打牌,一样有人巡逻倒茶。李平安迷迷糊糊地在大爷指定的一桌坐下,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中梦。他开始打血流成河。别人用的是钱,他用的是冥币。一亿相当于一百,大场面。一边打,他一边怀疑自己的后脑勺又开始流血,甚至产生了脚下真的已经血流成河的错觉。接着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随时睡着,醒来再瘫痪个十分钟。要是在这种地方发病,那可真是要了命。

事情进展得还比较顺利。打到中午,李平安赢了不少,大约有几十亿吧。他正准备从对桌灼热的目光中逃脱,毛黑头来找他了,李平安这时才发现他除了面瘫,还是个瘸子。“你要的人我扫下来了,”他递给李平安一张纸,“这小子不是干这个的,但是他哥哥是个老鬼。我们扫着了他哥哥,他说已经洗手好几年了。他这个兄弟,看上了单位一个小姑娘,想跟人家结婚,人爸爸说了,没有两万块钱别想结婚,而且年底就要把姑娘许配给别人。这人叫梅文涛,很好认,是个小胖子,在万星大厦里当保洁,每天白天都上班。”

毛黑头看了看表,又说:“你现在去,腿脚快的话,兴许就能逮着他。他管扫20楼到24楼。”

万星大厦是镇上唯一的摩天大楼。其实也摩不着天,只有24层,但是整个镇子其他楼都不超过10层,这使它看上去有某种使命感。李平安上楼之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他拿出毛黑头给他的100块钱,吃了碗排骨米饭,喝了瓶啤酒。进大厦时他还有点犹豫,他从来没进过什么大厦,担心有保安或者传达室大爷拦着不让进,结果并没有。进了电梯,他看着20到24这五个按钮,不知道按哪个好,只好都按了。后脑勺一涨一涨地疼。他想起洪妮以前讲小时候摔伤的事,提到过那神秘而不吉利的“咔嚓”一声。他怀疑自己早上被打的时候也听见了这么一声。继而他想到了洪妮。亲爱的洪妮。姐姐一样照顾他的洪妮。又白又软的洪妮。昏睡不醒的洪妮。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睁眼醒来,他坐在电梯的角落里,四肢完全不听使唤。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按钮都熄灭了,门上的指示牌显示着“24”,顶楼。门估计已经关了很多次,李平安坐过的电梯很少,不太理解它的逻辑。他站起来,按下开门键。“门,要开了。”电梯说。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穿着保洁服装的小胖子正推着一辆装有黄色水桶的保洁车经过,他身后的月亮门上,挂着某某古典家具的匾。李平安用力摆了摆头,想了三四秒钟。他想起来了。

“梅文涛?”他试探性地问。

梅文涛回头看了看。“啊?干撒啊?”他说。

李平安从外套后背领口里抽出那根带血的棍子。梅文涛转身就跑,还把保洁车放倒了,李平安也很听话,在上面滑了个跟头,爬起来又追。有人在后面喊:“嘿,干吗的?”但李平安顾不上理他。他穿过办公区,绕过拥挤的样品家具,跳过纸箱,钻过栅栏,撞开被梅文涛别上的门,追到走廊,追到天台,继而追到天台边缘的万丈深渊边上。他发现梅文涛不见了。

操,大变活人?李平安心想。当然不可能。他俯身往楼顶的边缘下一看,梅文涛居然手扒房檐把自己缒了下去,这可是24楼!找死吗?李平安又想,自己这么瘦小枯干的一个人,真要追上了,也不一定谁输谁赢,他怕个屁?贼人胆虚,呸!他蹲下身,冲梅文涛喊话。

“姓梅的,你上来,咱们好商量。”他说。

“商量你妈×!”梅文涛摇摇晃晃地喊着。李平安这才发现他为什么敢下去。23楼就有一个橙黄色的吊篮,擦楼体玻璃的那种,有三四米长,半米来宽,位置稍微有点歪,梅文涛晃动身体,想跳到里面去。

“我告诉你,你别瞎跳,跳不准就死了知道吗?”李平安说,“你把钱给我,我不追究你打我这事。”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大秃子跟毛黑头他们也都说放你一马。你没有钱,还可以一边谈恋爱,一边赚钱。你没了命,娶谁去?”

梅文涛不说话,全神贯注地晃动身体,进行瞄准。

李平安说:“咱们是一样一样的,我也有一个女朋友,她快死了,我等这钱救命。你能明白我吗?”

梅文涛抬眼皮看了看李平安。他的一对大眼珠子布满血丝,看上去有一种裸眼3D的效果。“明白你妈×!”他大喝一声,荡起双腿,向吊篮甩去。李平安想扭头,或捂住眼睛不看,但他发现他又动不了了。这是他第一次醒着瘫痪。

咚!

梅文涛稳稳落在了吊篮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像电影里所有要死的坏人一样。李平安想,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打破23楼的玻璃撞进去?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无知了,原来这种吊篮的一端有个摇把,是可以自己控制升降的,他可以平平稳稳地把自己放到地上去。

李平安屏息凝神,身体剧烈地一晃,险些跌下楼去,但终于摆脱瘫痪,站了起来。他打算转身回到楼里,坐电梯去抄他后路。但他反应太慢,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恐慌或是昏倒。梅文涛得意扬扬地摇着那个摇把,大概摇得太快了,也可能是钢缆本身就有问题,摇到20楼的时候,左边的钢缆“咔”地断了——完全没有电影里那种一丝丝拉扯开的过程——直截了当,说断就断,像李平安昏睡一样干脆。吊篮快速失去平衡,梅文涛滑向左边,双手抓住栏杆,但吊篮晃了起来,撞到了玻璃,他没能坚持五秒钟,就掉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发出想象中的那种“啊——”的带有淡出效果的惨叫。他只是掉下去,摔成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