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赢家(第3/8页)

醒来的时候,李平安陷入了熟悉的睡眠瘫痪,四肢移动不得,只有眼皮抬得起来。他惊恐地看着繁忙的医护人员和各色推车吊瓶在眼前川流熙攘,想站起来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问洪妮的情况,或是看看眼前那些推车上是不是就有刚做完手术的洪妮,但他站不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分钟,等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时,他拿起手机,想给陈医生打个电话,结果在通话记录里一划,拨通了孙洲的号码。

李平安按照孙洲的指示,走进棋牌室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下来了。他到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说实话,也不太知道孙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给他打电话劝他拿出本钱,放手一搏。在通往棋牌室的那条看起来有一万公里长的狭窄小巷里,李平安双手按着胸前的斜挎包,一步一步地蹭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一束什么光从天上笔直地射下来,把他罩在光晕里,好像身处舞台的中央,又像是得到了某种眷顾。他抬头一看,一个大肚子秃瓢举着手电筒冲他喊:“左边铁门,按门铃,进门交手机!”

李平安没怎么打过货真价实的麻将,他主要是在手机上玩。但手机上玩的好处是,他可以昼夜不停地练习,而且熟悉全国各地的麻将规则。他是个高手。尽管他被烟呛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喘不过气,彻夜战斗让他疲惫不堪,但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秒钟也不敢。他盯着桌上的牌,和大家手里的钱,那些钱加起来也没他手里的多,他已经赢了一晚上。他开始觉得在桌与桌之间游走的大汉的脸色很难看了。那个拿手电筒的大肚子秃瓢在他身后站了足有半圈儿牌的工夫,但没发现什么问题。

李平安赢了。他甚至有一瞬间笑了起来,自从洪妮进了抢救室,他还没有笑过。前一天晚上,他还思考过这个哲学问题:6点整,手机上的麻将游戏要求他登录一次,去领取当天的奖励,这个奖励已经连续领了300天,非同小可。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但又收了起来,他觉得这时候玩游戏,或者哪怕只是登录了一下,都对不起洪妮。一分钟后,他又开始反思:这种时候玩游戏,到底哪里不对呢?伤害了谁呢?会造成什么后果呢?他的脑袋只适合打牌,不适合想这种问题。

笑过之后,李平安背起比来时鼓了很多的斜挎包,蹭着秃瓢的大肚子挤出门去,秃瓢在脑后喝了一声:“兄弟,再来玩儿啊,不来可不行啊!”李平安没敢回头,但他知道,这句话又给他头上挂了一柄新的宝剑,现在头上随时会戳下来的剑恐怕已经有十几把了。李平安快步走出一万公里长的小巷,拐过一个弯,踏上便道,准备坐头班车回医院,他有三万块钱,能先把手术钱付了,再慢慢想办法还之前住院欠的钱。也许留个五千一万,再来打一宿牌?他觉得这些人都太弱了,赢他们易如反掌,跟打单机差不多。李平安眺望着车来的方向,没注意到身后挟风带势冲过来的摩托车。黑暗袭来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听见了武侠小说里所谓的“恶风不善”,然而他没练过,一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棍子凿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应声倒地。等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透过被血黏在一起的睫毛看见前面停着的摩托车上跑下来一个戴头盔的人,把他翻了过来,用力从他身上摘下斜挎包。李平安的脑袋很乱,他一会儿想:这人是谁,肯定是棋牌室派来的吧?一会儿想:钱被抢了,我怎么结账,妮子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妈的,后脑勺挨揍,眼睛上怎么会有血?还没想明白这些问题,他就睡着了。

再次睁眼醒来,李平安先经历了一阵子难熬的瘫痪,等能动以后,他抬手摸了摸胡子。他马上发现这很可笑,因为他还躺在原地,天还没大亮,周围还没有人,甚至头班车都没来。他昏迷了不超过5分钟。他闭上眼睛,往胸前背后、左右地面上拍打了一番。斜挎包没了。钱丢了。李平安很愤怒,也很沮丧,但他看上去却出奇地平静,倘若这时候有人瞧见他,肯定得吓一跳——一个脸上带着血的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找到自己的包,却看到一根带血的木头棍子。他捡起棍子,摸着墙,一步一步往棋牌室的方向蹭。

大肚子秃瓢最先发现了李平安。此刻,大肚子秃瓢正在打一个漫长的哈欠,李平安一看就来气。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大秃瓢一乐:“这么快就回来了嘿!”李平安说:“还我钱,不然我就报警。”大秃瓢又一龇牙:“什么钱?你赢了一万多,我们还没说话哪!”

李平安气得半死。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那套推理像六管火神炮开火一般倒了出来:“这还用问吗?人肯定是你们派的,钱肯定是你们抢的,要不你们输了那么多钱,能不着急吗?”大秃瓢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他这人其实还挺和气的,不乐不说话。“孩子,”他说,“这叫鬼缠腿,懂得吗?”

鬼缠腿,明末清初本地即有记载。赌客在赌场赢了钱出来,走到僻静之处,忽被打晕抢劫,即称为鬼缠腿。行抢的人一般不是赌场派来的,因为赌场是坐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况赌场里赢钱的主儿都是他们故意放走的,这种人必定还会再来,而且必定会输得很惨,最后往往把媳妇的内裤,或媳妇本人都输了。而鬼缠腿一般是道上另一拨势力干的,赌场对他们也很忌讳,因为他们行抢后,赌客恼羞成怒,十有八九要报官,赌场虽然往往有些势力,但也不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背锅,何况钱被你抢走了,我放的饵醒了攒儿,怎么办?所以鬼缠腿在一个地方作案两三起,一般就会流窜到另一个地方,很难抓。

李平安听完,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大哥,”他对大秃瓢说,“不瞒你说,我那是救命的钱。”大秃瓢摸摸秃脑袋,显得并不意外。“救命钱被鬼缠腿,我见多了。”他说,“来我这儿的大部分都是带着救命钱来的。我这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你别跟我这儿哭了。钱是你赢的,归你了,你的钱现在被抢了,别找我。”

李平安又哭了半个小时,站起来要走时,门里“唰”地飞出一张旋转的卡片,落在李平安肩头。李平安拿下来一看,上写:包小姐。以及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难看至极的女人。李平安皱了皱眉头,身后传来大秃瓢的暴喝:“翻过来!蠢孩子。”

卡片背面是一个名叫毛黑头的人的电话。这人负责替镇上各家棋牌室料理诸如鬼缠腿等事宜,有时也出面去缠人家的腿,总之是个内行。李平安赌钱的这家棋牌室,最近一阵子还没发生过鬼缠腿;而且有职业精神的鬼,是不会在缠腿的时候把棍子扔在那儿的。李平安在一家网吧找到了毛黑头,把棍子交给他,毛黑头看了看,冷笑起来。他有一半脸笑起来是不动的,殊为恐怖。“这不是老鬼干的,”他说,“哪有使这玩意儿的?大秃子这人也是,不懂规矩,你刚让鬼缠了,哪有钱给我买人?”李平安出了一身冷汗,后脑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身子也有点打晃。但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甚至发现自己已经有几个小时没想起过洪妮了,他只想找到拿棍子打自己后脑勺的人,或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