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3/5页)

浓眉大眼的青年十分不解,心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食材,莫非油性太大,吃得急了吗?出得院来,拍着白狗的背,呜哩哇啦地问长问短。白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给我吃……吃虫子!”有关浓眉大眼的青年给白狗吃的东西,现在当地还十分流行,即清炒大肥肉虫。

白狗在小山村里住了一段时间,觉得十分舒服,慢慢地也能跟当地人沟通了,诸如“吃饭”“喝水”一类的词十分熟练。村里有个老头,老得沟壑纵横,走起路来三摇两晃的,每隔三天来给他看一次病,喂他吃一些蜈蚣、蜘蛛什么的。吃了两次,吐了三回之后,白狗坚称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还帮助浓眉大眼的青年挑水伐竹来证明。这种山居生活让白狗觉得很惬意,山里人好像都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虽然当地也有军代表,但住的地方都在山外面,这个古老的村落一派安宁,既没有大字报,也没有各种DIY的武斗用具。

浓眉大眼的青年名叫石英。千方百计弄清楚自己没把人家的名字搞错之后,白狗非常惭愧,觉得人家山里的青年名字都比自己英武。石英是个光棍,穷得连叮当都响不出,但是有把子力气,靠伐竹为生。在当地,砍竹子是最笨的活儿,砍下来的竹子卖给下游的人家,哪一段都有用,拆开来做成各式用具,进县城一卖,即使在那个乱时候、穷时候,也比整根的原竹多赚十几倍。而且山里有规矩,什么样的竹子能砍、什么样的竹子不能砍,都是有讲究的,不是说你有力气有功夫就能无限地生产竹子。

白狗念大专的时候,是学机械的。他发现当地完全没有任何机械化的意识,连滑轮都不会用,于是利用专业知识,大幅提升了石英的生产效率。但是能伐的竹子并没有增加,效率提升以后,空闲时间就多了起来。白狗便教石英认字,说普通话。他自己的普通话也很不标准,因为普通话这时候才十几年的历史,很多地方的学校都不教。他主要的目的是把诗歌这种优雅的文体介绍给石英,好让他分享自己最大的快乐。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就好像一个21世纪的人穿越到了新石器时代,要教给他们使用互联网,跨度有一点大。

石英四肢发达,头脑却不太好用,学写字很艰难,每次练字都跟白狗吃蜈蚣和蜘蛛时的表情差不多。但他心无旁骛,一颗心纯净质朴,很快还是学会了“锄禾日当午”“白日依山尽”一类的东西。石英也把本地代代相传的民歌教给白狗,两人成了劳动上的同志和精神上的战斗伙伴。

白狗在石英家住了一年。虽然多了一张嘴吃饭,但石英的家境却有了明显的好转,可见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年是1968年,就是马丁·路德·金遇刺、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那年,但不要说这些国际上的事情,连北京在发生什么,白狗闭目塞听,都完全不知道了。年底的一个晚上,石英没有回家,白狗着了急,到山上附近的邻居家里用蹩脚的当地方言询问,可是大家一听石英的名字,都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谁也不说话,只是指指山头。无奈之下,一介书生白狗腰插砍竹刀,上山找他的好朋友去了。

快到山顶时,只听一阵歌声传来,其间夹杂着一些当地人的起哄声。这种起哄声洋溢着幸福感和难以抑制的喜悦,是在山外面听不到的。赶到山顶的平地一看,一棵大树之下,石英跟一个当地姑娘手拉手正在唱歌跳舞,外面围了一圈起哄的老百姓。这些起哄的人真心替里面的人儿高兴,哄了一会儿,他们就再也憋不住了,纷纷拿出喜庆用品,跳起杂技一般的舞蹈来。

当时,破四旧还没破到这个山洼里来,这也就是说,石英跟这个姑娘通过这个简单的仪式,已经被认可结婚了。

白狗弄明白以后,很替自己的好哥们儿高兴,于是作诗一首,诗曰:

惊闻山上乱纷纷,
原来石英要结婚。
姑娘长得真不错,
看得我也想结婚。

写完之后,白狗忽然惊觉自己的诗才全都不见了,如果是两年前,自己断不会写出这种张宗昌味儿的诗来。他喜欢的是韩柳欧苏,李白杜甫。当然,这些人的诗都加在一起,也比不过毛主席的诗。一想到这种事还需要事后补充,白狗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山坳坳里停留得已经太久了,觉悟下降了,文化水平也下降了。

他准备跟石英告别,回到红色的海洋中去。说实话,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山外面还有没有红色的海洋。

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他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去迎石英,好跟他告别,没想到石英带着媳妇正进门,笑呵呵地拉住他说话。虽然此时白狗已经能跟当地人进行简单的交流了,但还是一段儿一段儿的,他们的语法太复杂,难以掌握。石英跟他说话,得用名词堆砌,然后辅以动作,他才能看懂。这天,石英指着媳妇的肚子,又指了指白狗,然后说:“孩子!”白狗一惊,心说,当地还有这种习俗吗,指我干吗?他连忙对石英解释道:“不不不,兄弟,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文明人,孩子是要自己跟自己的老婆生的,不能请朋友帮忙。”石英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顿足道:“孩子,结婚!”说完又指山顶,又跳舞。两人比画了一下午,白狗终于搞明白了。

石英是想让白狗也生个孩子,然后跟他们的孩子结婚。在当地,这是一种对亲密友情的至高无上的表达方式。翻译成我们的话说就是指腹为婚,区别是有时他们会指男人的腹,因为这个男人眼下还没有媳妇。白狗弄懂了之后,十分困惑。他如果在这个时候跟石英说自己要走,似乎太不仗义了。但是如果不走,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只好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石英一看他点了头,大喜过望,拿出一只小银镯子来,塞给他。这镯子口径跟一块自来白差不多,显然不是给大人戴的。两人进屋以后,白狗回想起石英结婚以来这些日子,因为只有一间破屋,所以他们只能用竹屏风隔出两块空间来住,石英跟媳妇有没有制造过孩子,他当然是听得真真儿的了。白狗心想,就冲这种住法,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当天夜里,他给石英留下了一封信,然后连夜出山,投奔军代表去了。

白狗留给石英的信里,除了告别,还提出了三个问题:

1.如果我们都生了男孩或女孩,怎么办?

2.我们那里到二十岁才结婚,你们这里十六七就结婚了,这个时间差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