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2/5页)

不过诗只是打开局面的工具,我虽然作诗很有天赋,但其实根本不喜欢诗。我真正关心的是他来此开店的心路历程。根据我们一行人写作采风的经验,这种身世一定非常狗血,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八卦,这对我们提高文化素养是十分必要的。

出乎意料的是,白老板一点都不忌讳讲这段历史,这跟我们的经验有点出入。一般要得到这种狗血八卦都需要经历一番斗智斗勇,搞不好还要打起来。白老板不同,他很健谈,而且好像憋很久了。在后来的交谈中得知,他来此地已历十几载,结婚生子,安家置业,现在算是半个当地人了。算了算岁数也对,他是一九七六年生人,现在三十八岁,迄今为止有一半的人生是在这里度过的。

正要开讲时,一个七八岁的短头发小女孩,戴着红领巾背着小书包像松鼠一样蹦了进来;也没听清管白老板叫了声什么,就蹿进后堂去了。白老板苦笑道:“这是我女儿,投错了胎,本应该是个男孩,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这句话说完没两分钟,后面传来小提琴声: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丫。难听极了,而且速度极快,拼命似的拉完了一首,不响了。我正待开言,小女孩拎着琴跳了出来,嚷道:“@%&*$!”(译:爸我练完啦!)白老板一挥手,喝道:“爱玩儿啥玩儿啥去吧!”小女孩就消失了。

一个朋友问白老板:“你女儿说本地方言,你说家乡话,你俩还能交流,这是什么道理?”白老板说:“本地话我学了十年,就学会一句;孩子她妈说本地话,我说家乡话,孩子其实两种都会说,但同学都说本地话,习惯了。”朋友又问:“你学会了哪一句?”白老板答说:“老板结账。”我捅了朋友一下,心说问的都什么玩意儿,不在点儿上。我接过话茬问:“她这小提琴跟谁学的,干吗拉这么快?”众所周知,当一个中年人跟你谈他的孩子时,你应该围绕孩子展开话题,而不是他学了哪路方言,白痴。

白老板果然神采奕奕而又沮丧地说:“是想培养培养气质,有点女孩儿的样子,结果她根本学不进去,天天糊弄我,唉。”“神采奕奕而又沮丧”这种神情,你只有在一个谈自己孩子的中年人脸上才能见到。正待再问,后院突然传来怒吼:“不好,定远号起火了!啊,镇远号沉了!”白老板大约是看我一脸诧异,解释说,这是女儿在玩火烧战船——即把纸船放在后院水渠里漂,然后一边推动它们往来冲突,一边点火。古镇密布水渠,里面都是活水,安全又放心。我们真心服了。

由于此时海战的噪声过大,我们聊天不便,又上了几桌客人,老板就去忙他的了。我吃完饭,在店里四处溜达,忽然发现靠近后堂处挂着一幅字,其字体雄洒挺拔,与其他脚书颇不同。落款写“白狗”,奇哉。这是一首词,取牌《水调歌头》,文字晦涩,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事。中有句云:

“十年死生契阔,百般寸断肝肠,千里点鸳鸯。”

其遣词粗鄙,诗句不知所云,又涉抄袭,说不上什么好词。但是看完之后总感觉我们一路闻着味儿寻找的那段狗血八卦就在眼前,不一探究竟简直就要憋出屎来。耗了半天,白老板终于忙完了,我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当然,我是一个有丰富采风经验的文字工作者,我十分清楚要探听八卦不能单刀直入,必须找个相对温和的切入点。于是我选了这首词的落款,揪过白老板问道:

“老板,这个‘白狗’是你吗?”

白老板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拊掌道:

“不是,这是我爸。”

说完,他双手交握,笑吟吟地看着我,等我捧哏,好像如果不顺着话茬开始聊他爸的一生,便要揍我。我行走江湖多年,哪能挨这路窝心揍?于是识相地问道:“他为什么叫白狗啊?”白老板心满意足,开始讲他爸的一生。当然,这主要是为了引出他自己的一生。

白家爷们儿的诗才,乃是家学渊源,辈辈相传。据说这位白狗老爷的父亲是个学究,当过教员,很有学问,可惜很早就去世了。这一家原本不是内蒙古人,到白老板的父亲也就是白狗先生这一辈才因为一个著名的历史事件落户内蒙古,娶妻生子。这是后话。白狗先生很了不起,他是1949年10月1日出生的。他本来当然不叫白狗了,原本他的父亲白老学究才高八斗,给他起了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名字,叫白解放。这是因为怀上小白狗那一年,他们所住的城市才刚刚解放。要是老学究能够未卜先知,也许白狗的原名就会叫作白建国。那样的话,他后来绝对会被打死。

但是白解放比白建国也好不了哪儿去,白解放自己就很不满意。白老学究去世后,他立刻就去改名字。结果当时已经是1965年前后,跃进炼钢什么的都过去了,而且如果起名叫白跃进、白炼钢,估计还是会被打死。他对自己的这个姓绝望了,一怒之下,改名叫白狗。据说,这是为了向他十分喜爱的一位诗人致敬,该诗人曾作诗曰:

咏雪
江山一笼统,
井口一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白狗不负诗人所望,长成了一个胖子,这在困难时期是非常罕见的。1966年,白狗参加大串联,一路白吃白住,到处蹭车,迤逦来到南方。相传大串联期间的学生,没什么准确目的地,有什么车就蹭什么车,火车、汽车、驴车都蹭,结果蹭到了山坳坳里,出不去了。当地民风淳朴,方言晦涩,交流上有很大障碍。再加上旅途劳顿,水土不服,急火一攻心,白狗就病倒了。

此时,一位上山伐竹归来的青年发现了倒卧山路旁的白狗,将他单手一提,夹在腋下带回家去。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破屋。这地方的建筑很漂亮,即使是穷人家的房子,也是白墙灰瓦,青条石墁地,只是里面破败得很。白狗喝了两碗米汤,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看,眼前一个光棍儿青年,浓眉大眼,面黑似铁,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布坎肩,两臂像涂了油,肌肉虬结,在油灯下亮闪闪的,看得他很有食欲,想吃肉。两人虽然语言不太通,但经过简单的交流,也表达清楚了肉这个东西,青年比比画画地说了几句,出去了。俄而门外刀勺一响,“刺啦啦”炒起菜来,香气扑鼻,直冲白狗的五脏六腑十二重楼,颇与洪武皇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效用相似。一会儿饭菜端了上来,白狗身体虚弱,但食欲大振,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总之一碟菜,一碗饭,都是白花花的泛着油星,在六几年这种东西怎么敢想?想多了生怕它化了,赶紧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其肉与北方颇不同,外皮响脆,内里柔嫩异常,沾舌即化,裹着米饭的清香倏然直下,真个唇齿留香。一大盘菜、两大碗饭将将吃完,白狗觉得有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打了两个嗝,这才定睛往盘子里看了看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一看不要紧,白狗先生忽地站起,更不搭话,夺门而出,到院里扶着墙哇哇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