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慈悲(第4/7页)

她永远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道:哥哥你回来啦,饭做好了快吃吧。

烟熏的痕迹挂在脸上,她有时会忘记了擦,黑一道白一道,洛顿咬着牙帮她擦脸,不敢说话,怕一开口会哭,会让妹妹难过。

愧疚化为动力,洛顿加倍努力地学习,他后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学生。洛顿离开西藏的那天,父亲借用了村里唯一的一辆“大解放”,上面站满了村民,“大解放”跟在机场大巴后面,一路跟到机场为洛顿送行。

车上没有大妹,那天她来不了,家里不能没人。

洛顿初出西藏时没过语言关,老师讲的他听不懂。

他把父亲和妹妹们的照片摆上书桌,让他们看着他学习,一年后学业追了上来,汉语流利。

可最困难的不是学业,腐心蚀骨的是思乡之情,路费太贵回不了家,节假日他自己在学校待着。春节最难熬,他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着桌上的照片流泪,流着泪读大妹给他写的信。

洛顿经常收到大妹的汇款和来信。

大妹的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信里的主题无外乎家里的大羊生小羊了,村口新盖了一座桥,原来的村长换了新人……

有一次大妹邮寄过来200元钱,是她在村里捡易拉罐、捡酒瓶捡了大半年换来的钱。

大妹说,读书累,哥哥要吃好点儿。

洛顿在陕西读完初中,在安徽读完了师专,在湖南大学毕业。

2006年他学成归来时,二妹也在拉萨读完了高中,终于熬出头了,多亏了大妹和父亲的苦苦支撑。

父亲带着大妹二妹早早等在了机场,当洛顿站到面前时,他们还在四处张望寻找。

多年的离别恍如隔世,家人已认不出他来了……

洛顿离家9年,去时13岁,归来时22岁整。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们,头发已花白的父亲,容颜憔悴的大妹。

大妹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哥哥的未来,她本该拥有更好的命运。

…………

洛顿后来选择当老师,主动要求调到艰苦的纳木错小学,他后来成为那里最出色的老师。

老潘说,洛桑顿珠老师的选择,应该和当年大妹的辍学有一定的关系。

往事无法回头,故而当下愈发要尽力,他是在尽力去卫护那些大妹的命运,让她们的人生多一些理所应当的可能性。

老潘说,在纳木错小学的老师身上,不乏洛顿这样的故事,很多老师背后都有一个大妹。

这或许也是老师们固穷守贫地教书育人的原因。

他说,和这些真正的老师比起来,我这个所谓的老师算个屁?人家是发心扎根在那里的,而我只不过去支教了短短一年而已。

确实,和那些老师比起来,老潘的支教什么都不算。

和老潘比起来,某些所谓的支教志愿者又算什么呢?

不是非要拿他和别人比,只是人总该拿发心来比比真心。不是说提到支教就值得认同,去个十天半个月的那种都值得鼓励。

善行不应入魔道,人总应时时审视一下自己的发心——

你真的是去教书吗?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别把什么暑期体验和真正的支教混为一谈。

别打着什么“告诉孩子们外面的世界”的名义去攒合影照片。

你到底是把支教当成一份需要认真履行的义务和职责,还是为了拍照卖惨、发帖博喝彩,为了自己的存在感,去把孩子当道具?

知道你年轻,有热血,总想做点儿什么。

可骂的就是你这腔盲目喷薄的热血!

那些大妹上个学不容易,老师一职,本应是虔心渡他们的船……

如果你发心不够,就不要去。

如果发心不诚,别瞎玩行不行?

(七)

老潘说他一直很羞惭自己只支教了一年。

他羞惭当年离开时,孩子们哭着送别。

车开离学校两公里处他回头望,那些孩子跳着叫着,想把他喊回来。

他那时开车回北京,从纳木错一直哭到格尔木,眼睛肿成一条线……

之后每逢教师节他都会掉一次眼泪,那一天他总会收到许许多多孩子发来的短信留言。

老潘后来选择永驻藏地,应该与那些孩子有关。

在纳木错小学的最后一堂课上,他曾允诺要帮助他们10年,要看着他们一个个考上大学。

这话他后来做到了,这个老文青后来终结了在北京的一切,回到拉萨开书店。他靠那家书店收养了十几个小孩。

那家书店,是他给自己和那些孩子修造的船。

那条船上承载的不仅是孩子,还有支教老师,真正的那种。

自2011年年始,天堂时光旅行书店开始资助支教老师。

老潘拿出店里的流水,联合北大校友会“喜马拉雅”,按月给老师们发补贴,每个老师每月发放生活费1000元。

资助和输送的老师遍布藏区:

当雄纳木错小学、日喀则秋木乡小学、那曲尼玛县各个小学中学、山南桑日县增期乡小学、白堆乡小学、雪巴乡小学……

去年冬天我回拉萨看老潘,落地后他不管饭,打了个招呼就跑了,说是必须去接待更重要的人。

他接待的是被资助的支教老师,他们来拉萨放假修整,从那曲尼玛县回来的,其中有甘肃的朱旭、四川的耿漫漫、吉林的赵日阳……从20多岁到30多岁都有,都已连续支教了一两年。

个中最让老潘赞不绝口的是崔卓老师,来自山西。

她支教了一整年后不舍得离开那些孩子,又主动延长了一年。

那曲气候恶劣,天气糟糕时凄风惨雪如地狱一般,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上,崔老师顶风冒雪自己拎冰水喝,皮实得不像个小姑娘。

被资助的支教老师大都由老潘输送。

他的招募条件很严苛,需有详尽的简历,需面试长谈,需做体检以判断是否能坚守高原。

对待支教一事我们三观一致,老潘只招募长期支教者,所有短期支教的,不论来自多么牛×的大学,不论由多么牛×的社团组办,通通谢绝。

他谢绝人家时不忘摆事实讲道理,我有一遭坐在一旁看着他打电话,说到动情处他嗓子还哽咽,用的还是诗一样的措辞和排比,偶尔还押韵……

拒绝就拒绝,搞得那么文艺干什么?

我替他尴尬,我求他:你别说了,你还是弹钢琴去吧好吗?

老潘对待支教老师的方式也极其文艺:

所有的支教老师都可以来书店免费拿书,拿走的书不用还,直接捐献给所支教的学校。

细想想,书店之所以一直赔钱,难道与他那太过文艺的管理方式无关?

再没见过数学这么不好的老板,他貌似希望每一家书店都是一座小型图书馆,制定的制度是热烈欢迎借阅——有会员卡的人可以无限量借阅,终身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