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日子(第2/3页)

然后那不安便企图诱导我采取一些行动,而那些行动大抵不会带来好结果。这道理我也是在院子里领悟出来的。在怀疑自己是否很多事情都做错了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在院子里时常见到的四季变迁,它就像茶道一样,一样一样的事物流转向下一轮,没有丝毫的多余。花开花落,枯叶落地,所有一切将在下一时段不知不觉间形成渊源。难道人类会是唯一的例外吗?想到这,我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所以,当裕志消沉的时候,我决定不再神经过敏。不过,我想要集中精力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尽量不去后悔。

尽量不去做无可挽回的事情。

虽然人们不知是想安抚自己脆弱的心还是另有原因,常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但无可挽回的事情却是很多。只因一个小小的差错,稍稍一个疏忽便导致无法挽回,这样的事,有很多。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尤其让人切身体会到这一点。裕志确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在有关爷爷的事情上,他只因不愿犯那样的错便甚至不愿随意外出,虽然我认为他做得过分了。

人们只可以说,无论发生多少无可挽回的事,也只有活下去。

也许是站着工作比较累,好几天,晚上我没找裕志就回房睡了。其实,两颗心似乎越离越远,我很难受,就算勉强也要见到他。不过,就像野生动物静静地躲在洞穴中疗伤一样,无所顾虑地独处对目前的裕志来说是最重要的,我想,于是只在白天带上甜食和菜去看他。裕志见到我也冲我笑,但他脸色不好,心不在焉的样子,想碰碰他都觉得仿佛隔得老远。那隔开我们的东西,比隔开院子的篱笆墙,比我房间的窗户都要大。我喝着茶或咖啡,和他稍微聊一点轻松的话题,讲讲那不知能否成行的旅行计划,再说说打工地点的笑话,然后就回家。

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们也许就这样、就这样冷冷淡淡地、就这样一点点地越离越远。

那天晚上我睡不大着,迷迷糊糊中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回同一个梦后,醒了。

那是裕志敲我窗子的梦。

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想,奇怪,窗户明明开着的,再往窗户那边一看,却见窗缝里塞着尚未烧尽的、收拾祭坛时掉出来的那些可怕的纸片,窗打不开。我想把它们拿掉,身体却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唔——这种时候,那些纸片又来自国外,莫非是十字架?还是这种东西家里就有?正想着,脚边传来奥利弗的低吼。啊,奥利弗,你还在守护着我啊!一想,就醒。

那样的梦反复做过多次后,不久变得莫名其妙起来。莫非这就是清除那祭坛惹来的诅咒……我想着坐起来,东方已经破晓。

这是微弱的曙光从树丛那边到访之前的刹那,是天空独自将清晨带临人间的时刻。口很渴。看着东方天空的颜色,我得出结论:能够消解此刻的我的干渴的饮料,只可能是桃汁。于是我黑着眼圈、穿着睡衣,一路走到便利店。鸟儿在放声啾鸣。我边走边咕噜咕噜喝着桃汁,心想,诅咒这东西不可怕,只是奥利弗的低吼在耳边萦回,叫人心痛。

轻轻推开门,恍恍惚惚踏进明亮的院子。即便狭小如这方庭院,大自然也自是在黎明和夜晚蓄满了它的狂暴。我感觉到,树丛在沐浴旭日之前,积蓄起力量,以一种拒绝人类靠近的威慑力在静静地呼吸着。这就是野性的力量。

我靠在山茶树下的点景石上等待清晨。

桃汁还剩很多,招来成队的蚂蚁,我拂去它们,又喝起来,饮料冰凉甘爽,舒心润肺。

我怔怔地仰望着天,没察觉裕志已向我走来。他静悄悄地朝我走来,在朦胧的晨曦中,那穿着蓝色睡衣的身影模糊不清,简直宛如与院子融为一体的某物的精灵。

“睡不着?”我问。

“嗯,这阵子老这样。”裕志应道。

“老是躺着干瞪眼很难受吧。”我说。

“嗯。不能睡倒没什么,可我有一种快被人逼入绝境的感觉。”裕志说。

“喝点酒试试?”我说。

黎明时分的交谈,不知为何音色含混,仿佛全世界都在凝神倾听的感觉。

“试过,可觉得不舒服又吐了,这样只有更加睡不着。”

“哦。”

“不如让我喝这饮料吧。”

“行呀,还有茶和饭团。”

“我都要。”

裕志喝干桃汁,又伴着海苔的脆响打开饭团分了一半给我吃,还喝了茶。

凉丝丝的空气中,肩和肩挨在一起的感觉暖暖的,使人异常安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仿佛我们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

屁股下面,长眠着奥利弗,和估计是裕志兄弟所有的那根骨头。

裕志确确实实还活在这世上,他睡不着,正在我身边喝热茶。

“反正总有一天将永久地沉睡,别担心。”

我话音刚落,裕志就哭了起来。哭很辛苦,而且耗费体力,和呕吐非常相似。但我想,无论再疲惫也要哭泣,不正表明裕志他生命力的顽强吗?据说人小时候不哭个够,身体就要出问题。据说即使为跌倒而哭,也不可勉强加以制止,这样有益于身心健康成长。我想,现在裕志是找到一个可以哭泣的地方了,索性让他哭个够吧。

我向他道歉,问他是不是怪我好像诅咒他似的。没有,他回答。

“这回,我一想到你总有一天会死,就很害怕,怕得要命,又对出门和上学感到恐惧起来。一想到那种整天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日子又要开始,我就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因此心想,与其那样,还不如和你一块死了算了。这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下去。我不是说要杀死你或者殉情自杀,我只是想,只要能一块死去,我就不用看着你死了,那该多好。”

“我可不要那样,你一个人死好了。”

我说。我强烈地感到,之前我一次都不曾认为他内心存在病态之处的裕志,终于走到了极限。他从不随便谈论自己偶然的想法以及未经深思熟虑的事情,因此一旦说出口便总是认真的。在他内心深处,所有一切妄想都将逐渐带上现实感。

“我死的时候你不看不就行了?”

裕志不作声。

“我,现在,还活着。你担心我也没用,该死的时候总归要死的。裕志,现在爷爷过世了,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而你只是因为过惯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才害怕其他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没别的。”

我说。我并没有实际体会到爷爷离开肉体而去那一瞬间的恐惧,所以一想到裕志曾经遭受何等的刺激,内心其实还是同情他的。可我只能这样说。

“还是我试试去巴西或者别的哪个特别危险的小镇,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给你看看?可死期到了,就算我守在这条街上,也还是要死的呀,不管你为不为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