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日子

早上醒来,已是十一点,两人的眼睛都肿着。我和裕志很惊讶,平时我们大约七点钟起床,这种事是绝无仅有的。大概实在太累的缘故吧,我们讨论说。

感觉像被遗忘了,我呆呆地愣了半天。天气很好,裕志家古老的浴室连淋浴器也没装,我烧好洗澡水,在日光中踏进澡盆。窗玻璃模糊了,透射进来的太阳光显得朦朦胧胧。我久久地凝视着古老的瓷砖那独特的、怀旧的色调。回过神,发现自己在热水里泡得太久,手指泡得皮起皱。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奇特,整个人茫然若失。

我见身体都泡红了,就出来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坐着,不久裕志来到我身边。

裕志没来院子坐,约有十年之久了。

我坐立不安,手脚动来动去。

“总这么坐着,想什么呢?”裕志问。

“认真观察许多事物,你会发现,再怎么小的事物,里面也有着惊人的真实感,比新闻更真实。”

我说。生物死亡、腐烂、化为泥土;虫类你争我斗;蜻蜓歇在晾晒的衣物上,晴空突然间阴云翻滚;听到家里动静不对知道母亲情绪不好,就一溜烟跑去帮她买东西。所有这些,假如认真观察,你会发现,人心自是忙忙碌碌,无需向外部寻求原因。

“透过眼睛可以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单单只是坐着,眼睛就不会这样有神。我总是纳闷,你在这儿坐着看什么呢?”裕志说。

“散步去吧。”我站起来。

“嗯。”

裕志看上去似乎全身都缩小了,感觉他活得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自从爷爷住院,他就一直这样。就说眼睛,他的眼睛毫无生气,似乎不愿目睹这个世界。从清理完房间那天起,他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状态更差。看起来他的身体还没从打击中清醒,只有心在飘飘荡荡,整个人却还在梦中的感觉。裕志平时就很难说是怎么有活力的类型,现在的他更是一具空壳。他日益委靡不振,我想他渐渐地恐怕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清楚了。

我身上也不时出现这样的状态。过去上学的时候就常有。但我并非因为有了伤心事而变成那样。我的情况是,一旦生活实在过于平静,就会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不怎么吃喝也满不在乎。这种时候,平常活生生的各色各样的情感,比如生母要回去,我去机场送行,回家路上感觉到的寂寞;比如看见裕志和别的女孩讲话,那种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刺激;比如烫伤了手,洗澡时把手轻轻举起来以免沾到水,那时候手上的酸麻感觉,诸如此类,这时候就感觉全都无所谓了,感情变淡变薄。我会想,自己的影子现在肯定很淡。现在的裕志,眼神就和那种时候的我相差无几。

我们慢慢地走着,来到了一个大公园。公园里人很多,有的在跑步,有的在骑自行车,有的在打羽毛球,还有的坐在草坪上吃吃喝喝。狗也很多,在我们眼前跑来跑去,但即便是这些种类繁多的狗,也不能让有气无力的裕志的瞳孔焕发神采。

我们从小卖部里买来啤酒,在草坪上坐下了,身后有我特别喜爱的杉树。以后这儿也要常来,我说。

“我喜欢散步、坐着想事情、和陌生人说话。以前,我在这儿坐着,一位年轻妈妈要我帮她照看婴儿,我就说好啊,反正我也闲着没事。然后就逗着那个一岁大的小孩玩,没想到那妈妈六个钟头都没回来。没办法,我只好等,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一面又是哄孩子,又是向过路人请教之后帮他换尿布,又是喂他喝果汁。那天心里真的好慌,心想说不定人家是不要这孩子了。最后,等天黑透了,那妈妈终于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买完东西回来了。她说声谢谢,塞给我一个五百块硬币。我笑了。这五百块究竟算什么?给我五百块……算是对什么的酬劳呢?我不是嫌多嫌少的意思,我认为这种情况下不给钱反而好。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不要,那妈妈就一脸恶狠狠的样子急匆匆打道回府了。我有些失落,愣了半天。然后,在回家路上,我吃了一碗五百块钱的拉面,味道很好。”我说。

“真加,其实你经历过不少事情呢。我自顾不暇,没大去想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们也不怎么交流啊,平时。不过,这样也不错。”

“为什么?”

“怎么说呢……”

我找不到答案,沉默了,这时,一只犬走过我们面前,白色的,和奥利弗一样,它主人像被它拉着似的跟在后面。

“白狗容易脏,不过它保持得很干净。”裕志说着站起来,赶上去抚摸那狗。我也跟上去摸了摸。硬硬的狗毛令人怀念,摸着很开心。

“我们以前也养过。”裕志说。

望着狗的背影,我和裕志叹息说,真想念奥利弗啊!只有这个时候,裕志才是真真正正地倾注了感情站在我身旁。直到几分钟前,那还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我祈求这样的时间逐渐递增,哪怕每天五分钟也好。

之后,我们慢慢地穿过公园,到街上散步。和裕志一起在外面走,真的是久违的事了。

“我想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身体一疲劳,睡得也好。”裕志说。

“去哪里旅行吧。”

“去哪里呢?”

“小笠原[1]?或者冲绳?”

“行啊。”

“真想去看海呢。”

“说到海,除了热海和伊东以外,我只在电视上看过。”

“是吗……”

“所以那个时候我相当感动。”

“更壮观的大海多着呢。风平浪静,有美丽的沙滩,去那样的地方怎么样?”

“真加,你以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说:“修学旅行、夏威夷、关岛、越南和澳大利亚。除了学校组织的旅游,其余都是同爸妈,或者我的生母一起去的。”

“这些地方,我平常都只在别人送的礼物和照片上见过。”

“去国外也行呀,先办个护照怎么样?”

“倒也是,一上学就没时间了。”

“我也可以挣路费。”

“我也去查一下存款。”

在灿烂的太阳光下,我们虽然这样聊着,但还没有付诸实践的劲头。我们心里明白,那些话就像玩过家家似的,更确切地说是像念符咒。像这样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将来的开心事,一阵清新的风便霎时间吹到我们中间,这样,彼此就能忘记那个空旷得令人束手无策的空荡荡的家了。

不久,裕志说他想独自一人待一段时间,于是从此经常不见人,即使白天露一下面,晚上也要单独待在家里。

我想着得稍微存点钱来迎接哪天去旅行的日子的到来,便开始去附近一家超市打工做收银员。工作事先说好是短期,每天只需几小时像机器一样操作收银机并装袋,所以我能够坚持下来。晚上,我仍旧为母亲草译书籍,进度比过去快了。继高中时代做过裕志死去的那个梦后,当时,是我第二回感觉到我和裕志的关系出现了危机,而这回是我们的情侣关系。我认为我才是那个想要把视线从危机上挪开的人。我处在不安中。不安时若再有闲暇,心就要离开身体,使不安的力量迅速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