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4/5页)

那个时候,我对和裕志相伴的人生产生了怀疑。我对怪人裕志心存腻烦,加上另外有了心仪对象,周围的朋友又正好处于享受恋爱的时期。经常地,一想起只要和裕志在一起就一辈子做不成的事情的清单,我就暗自叹息。有时也想,照现在这种环境,我即使交了新男朋友也无法同裕志分手;也许我们还是拉开一点距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思考一下人生比较好。那时,我正处在一个就我而言少有的、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待社会潮流的时期。

但是,即使再怎么把裕志看成是一个麻烦,我也还不至于愚蠢到轻慢地对待生命中无可替代的这个人。

回头一看,裕志正躺着看电视,他已经把浴衣拿出来了,看样子想去洗澡,我想着能说的先说,就将母亲的话转告了他,然后登上一部大型自动扶梯去澡堂。

令人惊讶的是,在傍晚的那个时刻,女澡堂里竟只有我一个人。我从未进过这么大的澡堂,心里很是不安。我在里面玩遍各种花样,却还是泡不下去。回屋一看,裕志先回来了,他心情果真变愉快了。尽管他并没有笑嘻嘻的,也没有明确说自己心情好,但不知何故我就是知道。我想,裕志其实一直渴望着穿浴衣、泡温泉、在海边晒太阳晒到累,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半夜里穿着浴衣去新鸠屋里面的拉面馆吃面,真的是非常开心。裕志居然去泡了三次澡。此外,在自家房间以外的地方两人同眠还是第一次,以致兴奋得睡不着,这滋味也挺有意思。我们裹在崭新的被单里,手拉手躺着。一种奇妙的寂寞感油然而生,仿佛我们离开家门来到了遥远的地方。

“既然睡不着,做爱怎么样?”

“我太紧张,挺不起来。”

“我也不踏实,这屋子太大。”

“咱们的屋子简直像个小窝。”

“可不?”

我们明白了:即便只字不提“父亲”或“加利福尼亚”,它们也已经追着来了。黑暗中,似乎有种种的可能性在蠢蠢欲动。

“不过,你能脱光衣服给我看看吗?我想在家以外的地方看看你的身子。”裕志说。

“行呀。”

我有点紧张,但还是脱去了浴衣。说到底,高中生穿浴衣太不搭调,活像校庆演出时的装扮。我想,等哪天到了适合穿浴衣的年龄,不知我和他可还在一起。月光下,我的裸体很白,胃部因晚饭和拉面而突起。在裕志面前裸露身体一直是我人生中很自然的一个部分。和他做爱竟也是自然而然开始于小学时期。对于我的这件事,朋友们经常给出这样的评论:说无聊是挺无聊的,可说劲爆也够劲爆的。

“能看到高中生的裸体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啊。”裕志笑道,“在家里,感觉那么自由,可还是有奥利弗,有你年轻的身体,有好多人和物守护着我。”

“这回我是明白了,你是我们家一员,虽然谁也没有公开说出口,可就是这么想的。”我说着笑起来,“哈哈,光着身子这么一说,感觉像在发表宣言。”

“我也深有感受。听我说,我们结婚吧?”

“啊?”我吃一惊,不由得拿浴衣遮住了身体。

“招我做上门女婿好吗?只要你家里人同意,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好当然好……”

无所谓讨厌或欢喜,没有无奈,也没有悲观地哀叹人生没有选择余地,当时我只觉得有样东西炸开了,空间霎时开阔了,人仿佛置身广阔天空之下的感觉……有星星,有食物,有蜡烛之类的美丽亮光,空气清新,感觉豁然开朗,似乎这世界也不全是墨墨黑。每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我便要向前迈进。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我想,于是决定还是让自己成为裕志的家人。

“回去后和大家商量商量?”他说。

“裕志,你不是因为自暴自弃才这么说吧?”我试着激他一下。

“不,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立足点,否则无法开始人生新的一页。我不想永远做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永远只是进进出出打扰你们家。”

裕志回答道。因过于惊讶,我光裸着身子陷入到沉思中,拉着裕志的手没再说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在海边溜达了一天,不料认识了一位出租车司机,他和我们约好,晚上天气好的话,就带我们去看夜色中的富士山。这位大叔说,他经常在海边的干货店里休息,但却从未见过像我们这样能溜达的年轻人。

这倒也是。在海边溜达,想象中挺容易,实际上很难。衣服、头发和手都会渐渐地被海风和沙子弄脏,导致人心情郁闷,饮料和食物之类又转眼消耗一空,要想超越这些障碍在海边无所事事地或坐或躺,你必须稍稍改变对时间的感觉。我在院子里已经学到了这一手,而裕志本来就漫无目的,因此我们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我们今天纯粹是闲逛,又没地方可去,所以打算晚上回热海。”

我一说,大叔就问:“离家出走?”

“不,是新婚旅行,回去就入籍。”我说。

裕志似乎想叫我别多嘴,却又默不作声。

大叔与我们说定,看在喜事的分上,两千块送你们到热海,同时带你们去看富士山。

我问裕志,旅行就是因为有这种事才有趣对吧?裕志点点头。那以后,我也从不曾因为同裕志结婚而兴奋过一回,大多时候我都在凭空想象这样一幅图景:“假如不走这条人生路,我要去外国生活。我多想找一个从保时捷到卡车什么都能开的、非常阳光感觉很好的、能陪我到处去旅行的、充满男子气概、爽朗英俊、金发高鼻的人,让他爱我爱得发疯,然后跟他结婚啊!而且,他个头高大的妈妈还亲自做菜给我吃,都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美味佳肴。”然而在那个时候,在伊东的海边,尽管大海灰蒙蒙,海滨也灰蒙蒙,天空也阴沉黯淡,只漏出斑斑点点的蓝,但海风却十分和煦宜人,以致令人觉得景色很有味道,偶尔波浪还溅起白沫漂漂亮亮地涌过来。就在那时那地,我感叹:直到昨天和他还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关系,现在却成我未婚夫了,这个裕志!想着,我有点想哭起来。

裕志再也用不着等待他那业已不在的父母,至少他拥有了等待他的地方。虽然事实上谁都没有那样的地方,但别人却不会像裕志那样被人长期不断地大声点破“没有”这一事实,我想。

晚上大叔真的到海边来接我们了。风大起来,吹得夜空放晴了,我和裕志躺在海滩上看星星。大大的圆月高悬空中,看不见几颗星星。

“大叔您真来啦。”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