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预感25

为什么要带着全家来这样的地方呢?完全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景象,好像误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在漫无尽头高高隆起的立体山坡上,立着许许多多地藏菩萨,清晰地浮现在傍晚甘美的蓝色天空中。难以悉数的塔形木牌[9]摇摇晃晃,乌鸦漫天飞舞,荒凉的白色熔岩地面寸草不生,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味。

意外邂逅的阿姨就在我的身边,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只是走着,遇见了无数的石像。人影稀疏,远处走动的人影和岩石混在一处,显得很小,就像玩具一样。随处可见的佛堂将影子投在空旷而荒芜的大地上。路边弯腰曲背的地藏菩萨身上缠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破布条,看上去像人一样。到处都有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堆,所有石堆都静悄悄的,显得很神秘。一切宛若在梦中。回过头,背后耸立着绿色的山峦。我们在雾气蒸腾的、嶙峋的灰色岩石中间向上攀登。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天空也渐渐地越来越昏暗。在一座小山顶上,阿姨在一尊高大的地藏菩萨脚边坐下来。

“你总是不管在哪里,都会一屁股坐下啊。”

我说着靠在地藏菩萨上。要说的话还有许多,但好像现在都无所谓了。我们俩并排注视着分不出远近的灰色风景,吹着凉爽的风,光是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是啊,我喜欢坐着。因为轻松啊。”阿姨说道。她被风吹开头发露出的前额,让我回想起她年幼时的面容。

“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啊!”我说道。

“……是吗?”阿姨说。她露出柔和的目光,望着乌鸦伸展开黑色翅膀缓缓地飞去。

“我还以为弟弟会一起来呢。”阿姨说。

“这里还是应该血亲来吧。”我笑着,“不过,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还有,叫正彦的人也在一起。”

“哦,果然跟着来了啊。我把门牌号都告诉他了,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微笑着。

“他,你喜欢吗?”我问。

“嗯,喜欢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只因为喜欢相扑力士,就能马上当上相扑所的老板娘吗?”

“你这个比喻,不是有些极端吗?现在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呀!”

“是啊……他还是个高中生,我刚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很快乐啊。”阿姨微微侧着脑袋,喃喃回忆道,“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弹钢琴。正痴迷地弹着琴,有人敲门,我这才发现窗外已经全黑了。我答应了一声,那孩子说了声‘对不起’就进来了。”

傍晚的天空更蓝了,残光淡淡地点缀着西边的天空。影子沉没在彼岸的景色里。

“我喜欢那孩子的脸,所以常常看着他。后来也喜欢上了他的歌声。一起去喝茶时,那孩子给我讲校园七大怪谈,我很害怕……他提出要送我回家,一直陪我穿过公园。在夜晚的树林里,他突然吻我,对我说他喜欢我。”

“这高中生真没规矩。”我打从心底里感到意外,这么说道。

这事听起来真是荒唐。但阿姨毫不在意,一脸迷醉地继续说道:“……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他的长相。是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已经不能回头了吗?”我再一次试探地问。

“我想回头的,心里一直觉得很烦。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现在我和妹妹一起站在这里。”阿姨站起身来,“应该早就看到却还没有见过的景色,现在也已经看见了。我也不是心里一直放不下,不过现在心情好舒畅啊。现在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重归于好。”

正彦的笑脸浮现在我眼前。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吃咖喱、喝啤酒、乘电车、关系相处得很好的那名男子。

“嗯,弥生,我们下去,到湖那边看看吧?那边露出的湖滨,据说叫极乐滨。”

阿姨迈开步子,我跟着她。

沿着坡道一直走下去,有一座破旧的佛堂,佛堂的暗处隐约可见一尊高大的地藏菩萨、堆积如山的玩具、衣物和千纸鹤。阿姨在佛堂前暂停脚步,望着里面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地藏菩萨。面向地藏菩萨,阿姨把手伸进口袋里,丁丁当当一阵响后掏出一枚零钱,丢进佛堂里。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脸前,做了个“对不起”的姿势,走开了。我望着阿姨欲言又止。阿姨见状,笑了笑。

“你听说了吧,堕胎的事?”她说,“这件事最让我耿耿于怀,我就想,必须分手了吧。”

浸润在蓝色里的湖,背靠群山,静悄悄地蓄积着清澈的湖水。突然,脚底下的岩石变成细碎的白沙,在傍晚的天空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来。景色豁然开朗,只有堆积着的石块还保留着地狱的遗痕。

“真的像极乐世界那样美丽宁静呢。”

我说道。落寞的光景。甚至像神仙显灵。冷风吹过安静的宽阔的湖畔,在远处光亮的天幕上,傍晚的第一颗星星已经升起。黑夜一点点靠近,模糊了阿姨的轮廓。尽管如此,我的姐姐的确在我身边,和我一样,面对着这幅美丽的景色,心里面在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好久好久了。”阿姨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是的,现在某些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了结,我心里想。心儿清明得好像经过洗刷一样。

“谢谢你能来这里。我很佩服你的果敢。”阿姨说。她垂下眼睫毛望着岸边溢出的湖水,用和我形状一模一样的手指将刘海拢上去。“我好像很不在乎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很牵挂你。你能回想起来,我很高兴。”

“我总觉得好像一直和阿姨在一起呀!最近这段时间里。”

我说。阿姨眯起眼睛望着我,呵呵地笑了。

“你骗人,你明明和弟弟在一起。”

阿姨说道。是的,也和哲生在一起。是在一起旅行,好像从一个悠远的梦境里醒来似的。

“嗯。”我点点头,“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些日子太不可思议了。”

珍贵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是唯一的。

“是旅行吧。”阿姨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所以弥生,你可以回家去了。”

“嗯。”

我回答。我要回家去。烦恼的事儿还没有得到丝毫的梳理,况且以后还会有更多烦心事等着我。我和哲生都必须一件件地超越它们。那些事肯定会沉重得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如此,我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家。我亲眼看到了“命运”这个东西。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失去,尽是收获。我不是失去了阿姨和弟弟,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风刮得越来越强劲。天空越来越黑暗,就好像丝绒帷幕缓缓降下一样,星星一个又一个地显现出来。

我和阿姨默默无语,久久地伫立着眺望黑暗的湖面,简直好像希望看到已逝亲人那淡淡的面影在湖面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