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4/9页)

“我自己知道想做什么。”

“真的吗?”他举起草梗放在嘴边,若有所思,“我怀疑。你是畏惧,畏惧什么呢?害怕落单?是不是?莫德,一旦有钱,你就再也不用畏惧什么孤独了。”

“你以为我畏惧孤独?”我说。此时我们已快走到院墙边。高高的墙身是灰色的,干如粉末,“你以为我畏惧的是这事?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他扔掉手里的草,抓起我的手臂。“那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让我们困在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我不回答。我们放慢了脚步。听到苏在我们身后的重重的喘息,我们走快了一些。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变了。

“刚才,你提到了折磨。事实上,我认为,这么拖延时间,是你喜欢折磨你自己。”

我仿佛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虽然其实,我不是不在乎。“我舅舅也曾这样说过我,”我说,“那时,我还未变得跟他一样。现在,等待对我来说丝毫不是折磨。我已习惯。”

“我却不习惯。”他说,“在这件事上,我也不需要你或者别人的指点。过去,等待已经让我失去太多,现在我学聪明了。当你学会了耐心,我则学会了为了自己控制事情发展的节奏。你明白吗,莫德?”

我转过头去,半闭上眼睛。“我不想明白你,”我疲惫地说,“我只希望你能闭嘴。”

“你没听进我的话,我不会闭嘴。”

“听进什么话?”

“这话。”他的嘴靠近我的脸。他的胡须上、嘴唇上、呼吸里,全是烟味,仿佛恶魔,“记住我们的约定。记住我们如何结成的同盟。记住,你我初见时,我并没以绅士自居,我没有什么可失去——而你不同,李小姐,你在夜深人静时私下见我,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顿了顿,“我觉得,就算在这乡下,你也不是把名声当儿戏的吧。女士们都很重视的——当然了,你见我的时候,也早就知道的。”

他的话里话外有了一种新棱角,这是我以前没听到过的。但现在我们互换了位置。我看着他时,他的脸逆着光,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小心地回答,“你称我为大家闺秀,而我根本不是。”

“可是,我认为你舅舅一定当你是大家闺秀。他乐见你受玷污吗?”

“他自己已经玷污我了!”

“那么,他能乐见此事居然被另一个男人接手吗?——当然了,我只是说,如果他当此事是真。”

我离开他几步,“你彻底地误解了他。他只是把我当作一种机器,朗诵和抄写文字的机器。”

“那更糟糕。他不会乐见这机器闹故障。如果他喜新厌旧抛弃了这台机器呢,你怎么看?”

当时,我感觉到额头的血管跳动。我把手举到眼前。“别这样烦人了行吗,理查德。他怎么抛弃这机器?”

“哦,把它送回去啊……”

血管挣扎了一下,然后跳得更快了。我放下了手,他脑后的阳光依然强烈,我看不清他的脸。我非常小声地说,“如果回了疯人院,我将对你毫无价值。”

“你现在对我就毫无价值了,像你这样拖延!你要小心,别让我对整个计划失去耐心。到时候我就不会对你仁慈了。”

“现在这样算是仁慈?”

我们终于走到一个阴凉处,我看清了他的脸:那上面是坦诚、惊奇,还有被逗乐的表情。他说:“这本来就是恶劣欺诈,莫德。我有说过它不是吗?”

我们站在那里,像恋人一样紧紧依偎。他的语调又变得轻松,但是目光强硬——十分强硬。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他,是怎样的滋味。

他转身呼唤苏。“不会太远了,小苏!我觉得我们就快到了。”然后他对我低声说,“我需要单独与她处几分钟。”

“坚定她的心意,”我说,“就像你刚才对我所做。”

“那个早已做好了,”他志得意满地说,“至少,她是一心一意的——怎么了?”我颤抖了一下,或者是脸色有变,“你不是担心她会犹豫吧?莫德?你不是担心她会软弱,或者会对我们耍花招吧?你是因为这个而拖延不决?”我摇头,“好吧,”他接着说,“那我更应该去见见她了,搞清楚她对我们怎么想。你让她来找我,今天或者明天。找个由头,行吗?巧妙点。”

他把被烟熏黄的手指举到嘴前。那时苏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来休息。背包的重量使她涨红了脸。她的斗篷依然被风吹起,她的头发依然在飞舞。我渴望把她拉到身边,摸摸她,为她整理衣裳,这念头强得不能再强。我想,我已倾身前去,手已伸出了一半;然后我意识到理查德就在身边,意识到他狡猾的、审视的目光。我于是把双手抱在胸前,转过身去。

第二天早晨,我让她从火炉里取一块炭给他送去,让他点烟。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前额顶着玻璃,看他们交头接耳。她的脸一直背着我,但当她走开,他仰起头,与我对视,就像之前,他在黑暗中与我的那次对视一样。记住我们的约定,他仿佛在重复。他扔掉烟头,重重地踩上去。然后摇着脚尖,把沾在鞋上的红土甩掉。

从那以后,我便感觉到这阴谋的沉重压力与日俱增。正如卡住的机器、被困的野兽、不断聚集力量的热带风暴给人们带来的压力。我每天醒来便想:今天我就动手!今天我就拔出发条让机器狂转,把野兽放出牢笼,击破那集聚低空的云!今天,我就让他占有我——

但是,我没有行动。我看着苏,然后,心底总是升起一片阴影,一团黑暗——我觉得,是惊慌,是单纯的恐惧——是动摇,是退让——是陷落,仿佛坠入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疯癫之口——

疯癫,我母亲的遗传,也许从此开始缓慢降临到我身上了!这想法使我更加恐慌。有那么一两天,我加大了安眠药的药量:它使我安静下来,也改变了我。我舅舅注意到了。

“你手脚笨拙了。”他说。有一天早晨,我弄皱了一本书,“你觉得我每天叫你来我书房,是弄坏我的书的?”

“不是的,舅舅。”

“你嘀咕什么?”

“不是的,先生。”

他舔了一下嘴唇,噘起嘴,盯着我看。当他再次开口,语气变得诡异起来。

“你多大年纪了?”他说。这问题令我惊讶,犹豫了一下。他发现了,“别跟我装模作样,小姐!你多大年纪?十六岁?十七岁?——你就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吧,你以为我是学者就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嗯?”

“我十七岁,舅舅。”

“十七岁了。如果我们相信书里写的那些玩意儿,十七岁就是麻烦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