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0月15日(第3/4页)

她的话十分中听,我越发喜欢也越发可怜她了。我们聊了一会儿监狱的日常作息。我说:“你是不是以后会搬去条件好一些的监狱,比如,富勒姆的那个?”她只是耸耸肩,说监狱都是一样的。

我要是那时离开去看别的囚犯,现在也就不会那么心神不定了。但是,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最后,我忍不住说,一个看守很好心地提到,她从没收到过什么信件……

我问,那是真的吗?米尔班克之外,真的没有人关心她在这儿受的苦吗?她打量了我一阵,我以为她又要倨傲地沉默了,但过了会儿,她说,她有很多朋友。

没错,她提到过她的幽灵友人,不过,在她过去高墙之外的生活中,肯定还有别的人惦记着她吧?她又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有家人吗?”

她说她有个小姨,过世了,现在时不时会以“幽灵”之身来看她。

我问:“你就没有活着的朋友了吗?”

她冷冷地反问,要是我在这里,会有多少朋友来看我?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并不富丽堂皇,但也并非像这里许多囚犯一样,被“小偷和恶霸”所包围。况且,她“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与幽灵更亲,他们不会对她指手画脚,而其他人,只会嘲笑她的“落魄”。

这番话似乎是字斟句酌的。听罢,我不情愿地想起她牢门外搪瓷板上写的罪名:欺诈行骗 人身伤害。我说,其他我探访的女囚都愿意聊聊她们的罪行……她立刻说:“您要我说我的罪。行啊,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呢?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罪!不过是……”

不过什么?

她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傻姑娘,被幽灵吓坏了,这姑娘又把一位女士吓坏了,女士死了。都怪罪于我。就是这样。”

这些我已从克雷文小姐那儿听说过。我问,为什么姑娘会被吓到?她犹豫了下答道,因为幽灵“不听话”——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幽灵不听话,而女士“布林克太太”看到了这一切,受到了惊吓。“我不知道她心脏不好。她晕了过去,后来就去世了。她是我的朋友。但整个审讯过程中,没有人考虑到这点。他们只是拼命去找理由,找他们能理解的理由。姑娘的母亲在法庭上说,女儿和可怜的布林克太太都受到了伤害。所有过错都归咎到我头上。”

“其实都是那个不听话的幽灵干的?”

“对,”她说,但哪个法官,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她啊!除非整个陪审团都是通灵人组成的,天知道她多希望那样啊!“他们只是说,不可能有幽灵,因为幽灵不存在,”讲到这里,她的脸沉了下来,“最后,他们判我欺诈和人身伤害。”

我问,那么那个被袭击的姑娘说了什么吗?她答,那个姑娘确实感到了幽灵的存在,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她母亲有钱,请的律师巧舌如簧。我的不行,但请他还是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我靠着帮助别人赚的所有积蓄,一下子,全没了!”

但要是姑娘看见了幽灵……?

“她无法看见他,只能感觉到他。他们说,她感到的那双手只有可能是我的……”

我记得她纤细的双手紧紧地合十,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粗糙发红的关节。我问,没有别的朋友替她做证吗?她嘴角翘起,说她过去有很多的朋友,他们管她叫“殉道者”,但也只是在一开始罢了。她遗憾地发现,那些人其实嫉妒心重。“即便在通灵人的圈子里,”也有那么些人希望看见她跌落到谷底。其他的则是因为害怕不敢多言。最后,当她被判有罪时,没有人为她请愿……

她看上去特别凄惨、脆弱无助、涉世未深。我说:“你坚持说是幽灵的错?”她点点头。我笑说,“那多不公平啊。你到这里受苦受累,他却跑了。”

噢,她说,我这么想“彼得·奎克”就不对了!她的目光越过我,朝杰尔夫太太上了锁的铁门望去。“他们的世界自有一套惩罚办法,”她说,“彼得现在待的地方与这里一样暗无天日。他和我一样,也在等待,等待服刑期满,重获自由。”

这些是她的原话。写下来感觉奇怪,听她说时却没有违和感。她站在那儿,沉重但认真地娓娓道来,对我的提问一一答来,逻辑清楚、条理清晰。然而,即使这样,听她熟络地谈“彼得”或“彼得·奎克”,我还是抑制不住笑容。我们先前站得很近,现在我往旁边挪了一步。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您觉得我傻,或在装模作样。您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过是个精明的小演员罢了……”“不,”我立刻说,“不,我没这么想。”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哪怕是和她说话的那会儿,我都不曾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我摇摇头说,只是因为我习惯思考的都是些平常的东西,与她说的很不一样,我“对一些令人惊叹的事物的认识非常有限”。

她难以察觉地笑了。她说,她知道太多令人惊叹的事物,“他们把我送到这里,作为对我的奖励……”

她说话时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似乎在形容这坚硬苍白的监狱和她在其中受的苦。

“这里的日子确实很不好过。”过了会儿,我说。

她点点头,“您觉得通灵术是我想象出来的。不过,现在您到了这儿,您可曾想过,连米尔班克都是真实的,还有什么可能不是真实的吗?”

我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白墙、折叠的吊床、停着一只苍蝇的便盆。我说,我不知道。监狱是实实在在的,但这并不能令通灵术变得更加真实。对于监狱,我至少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她说的幽灵,即便是真实的,对我也意味不了什么。我无法与他们交谈,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们交谈。

她说,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谈论他们。谈论他们,可以“给予他们力量”。她还建议我去倾听他们。“普赖尔小姐,您可能会听到他们谈论您。”

我笑了。谈论我?噢,我说,要是玛格丽特·普赖尔都成了天堂的谈资,那天堂这日子该有多无聊!

她点点头,侧着脑袋。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心情、声调或姿势的改变总是非常细微,她不会像演员在满是黑压压的人群的剧院里那样动作夸张,她的变化像一首静谧的曲子,微妙地改变着旋律。

我还在接着之前的话继续时,她出现了这种变化。她变得充满耐心,展露睿智的神情。她柔声而平静地说:“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您很清楚您和有的幽灵关系亲密。您知道的,有那么个幽灵——他现在就和我们在一起,他距离您比我距离您还要近。普赖尔小姐,对他而言,您比谁都亲。”